此後,我在帶子麵前,再也不提“冷漠”一事,唯恐引起她的心痛。拿人心比自心,我自己幼年時的不幸,本跟父親沒有直接關係,但對他還是憂心殷殷。每次他來看我,姥姥總希望我和他親近些,可我卻是遠遠地看著,什麼話也不說。他問我話,我或搖頭或點頭,甚至無視他來了。
其實我和帶子稚嫩的心,曾受傷的疼痛,在姥姥的撫愛中早已消失了,沒有一點記憶;但情感神經上留下的傷疤永存。在不經意間偶爾輕輕碰它一下,便會引起一陣痙攣。或許之後得到加倍的愛能彌合裂紋,但我們卻永遠都沒有得到父親的補償,怎麼能不在他們麵前“陌生”而“冷漠”呢!
缺失的父女情愫,靠理性是補不上的。雖然姥姥在我們麵前,從來都說父親的好話,但仍不能彌補情感上的空白。
11
帶子生到第五胎,還是沒有盼來閨女,她“認命”並“停產”了。五個兒子各各都相差兩歲多,她說是一串不甜的糖葫蘆,還把人折騰得骨節酸,從早到晚忙個不停。
老大是個病娃,格外讓人操心。兩歲多高燒痙攣,留下後遺症,發作頻繁,影響了智商和語言的發育,最後導致生活不能自理,很是拖累人。帶子認為沒有治愈的希望,幾次發狠放棄。
可姥姥舍不得,隻好完全“接管”,吃喝拉撒睡全包。讓孩子睡在自己身邊,睡覺起床脫穿衣服、洗漱、喂飯喂水喂藥,還照顧大小便。孩子獨自跑出去,怕他惹禍也怕挨欺負,她就隨時跟著。鄰裏熟人見姥姥追孩子跑跑顛顛很費勁,心疼地勸她別操這份心啦,自己都泥菩薩過河啦。
她一笑了之,說這是來到人世的生命,得盡心盡力讓他活下來,多累也不忍心放棄,帶子實在累極了。一直嗬護到十五歲,還是夭折了。他的父母都說“解脫”了,而姥姥傷心得大病一場,惋惜沒能治好,難以割舍朝夕相伴十多年的祖孫情。
後麵的四兄弟,她盡力幫著照看,直到個個都上學才撒手。有時還看著他們寫作業,她雖然不認字,可能管住他們坐下拿筆寫。
直到八十多歲臥炕,她還說自己有眼有手,總能分擔點帶子的勞累。如春蠶吐絲,如蠟炬成灰。說帶子若是有媽怎麼也能幫著忙乎,減輕點負擔。
看帶子縫縫補補的活越來越多,她就用自己攢的零錢,買了台縫紉機,那時村裏還沒人買這麼有檔次的東西。我想那年頭如時興洗衣機,她也肯定張羅買到家。
做冬衣用的棉花,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都要事先用手彈成很勻的棉片,她每天坐起來時,就斷斷續續地彈點,全給帶子準備好,拿來便用,省了不少工。孩子小時穿的鞋,都是帶子自己做,做鞋用的袼褙和麻繩,她都早早備足。
夏天,她常讓孫子把園子拔來的菜,端到自己身旁,坐在炕上收拾幹淨,若是豆角要撅成段,土豆削了皮,蔥蒜扒幹淨,讓孩子送到廚房。其實她幹的這些雜活,都是我們小時替她幹的,如今又輪回到她手上了。
她明白,帶子照看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是家中的頂梁柱,不能有一點閃失。所以她越心疼越想法分擔。
難怪帶子“冷漠”父親時,首先想到姥姥恩重如山,沒人能比。
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是說幹涸泉邊的魚兒們,相互吐口水沾濕求生,魚兒在困難時相互竭力相助,活得非常友愛。植物也有如此靈性,在困難艱苦的季節裏,很多植物的枝條和肥厚的葉子,能自動放棄體內的積蓄,把點滴汁液輸送給最頂端的嫩心活下來。
她也如枯泉相助的魚,如奉獻的枝葉,在自己行動不便時,明知生命衰老,可還自律,自動“擠油”,直到一無所能,而內心仍發光照亮。
帶子的特殊經曆,使她與姥姥共同生活的歲月,長達四十多年。從兩歲起,“祖孫”朝夕與共,從小到大,結婚生子,成為獨當一麵的家庭主婦,堂堂正正地自立於人海中。帶子以貼身的體驗和最近的距離感受著她日漸衰老,繼而凋零,即從莊稼地轉到菜園子,又回到屋裏,最後萎縮在炕上,再也無力支撐起來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