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夙夜憂慮(9)(3 / 3)

姐倆相互凝視,頃刻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如骨鯁喉,沒有話語,空氣都凝固了。相互拍打著背部,悲喜交加,淚水涔涔。兩個連襟也被這激動的場麵感染,不知說什麼好。姥姥從裏屋蹀躞著走出來,招呼大家快進屋坐,視線自然落到帶子姐姐身上,連連說“還是當年那模樣,隻是變成大人了”。姐倆終於手拉手,走進裏屋,帶子這時才明白自己是主人,去端沏好的茶水,招呼兒子認大姨和姨夫。

姥姥對兩個“倒插門”說,飯菜帶子都備齊了,隻要你倆開火加熱或炒一下就行,把裏屋讓給她姐倆說話,咱們在外屋嘮。她向“倒插門”姐夫說三十年前遇到這倆孩子的事,姐夫又把妻子從裏屋叫出來聽。姐姐不停地流淚,拉著姥姥的手說,“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我們姐倆能活下來,今生還能相見,多虧遇上你這善心人。”“人生有份,相遇有緣。那天不遇上我,也會遇上別人。今天你們的父親在這該多好。”她萬分感慨地說。可女兒卻不想追問父親今日如何。

飯後,他們往回趕,要在下班時趕到家,免得牟老太起疑心。從此,姐妹來往甚密,一直背著牟老太。她看到姐妹之間的親密,看到帶子的快樂,心裏又舒暢又踏實,後悔沒早點說。明知她們之間骨肉相連,又咫尺相隔,因為捅不破這層紙的隔膜,姐倆卻相互享受不到這份真情。

那樣保守秘密,對自己看似是擁有,其實對她們是一種剝奪。今天“還給”她們時,才知道自己一點沒有失去,反而擁有了更多。

10

“文革”後期。

一天下午,姥家突然來了個外鄉人,六十歲模樣,大高個子,身板挺直,身軀瘦削,麵孔黧黑,表情羞澀,一口濃重的東北音,語調舒緩,給人以深沉凝重感。他手持當地政府的介紹信,說是來看女兒。還自稱是東北抗聯老戰士,當年曾在李兆麟將軍的第三軍打過遊擊,抗戰勝利後轉到省城郊區務農。這些隻能說明他是行在人間的正道上。

真正能使人承認有父女關係的,最準確的“DNA化驗單”,是這位老者的模樣,他與帶子長得何其相似;還有當年姥姥收養帶子時,對今日這位不速之客的全部直覺印象。

其實姥姥說,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大個子,像有某種預感似的,認定自己期盼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對帶子來說,也不突然。她與客人說了這幾十年的情況之後,就去外屋,趴在後窗台上,招呼帶子回來。帶子牽著兩匹馬,到園子壕溝邊找草吃,兒子在旁邊玩。姥姥喊了一聲,就返回屋裏陪客人,說有意不跟帶子先打招呼,擔心帶子的強脾氣上來,幹脆避開,無論如何,得讓父女見上一麵。

帶子愣愣地站在門旁,有一隻腳跐在門檻上,就停步了。她的眼睛曆來很毒,掃一眼,刹時感覺麵前的人陌生又熟悉,十有八九是姥姥說的“十字街口”的那個人。帶子與姐姐一向都這麼稱呼,從來不說“爹”字。此情此景,即便是個麻木的人,也會產生針刺的痛感。再說那種天然的血緣關係,使帶子的神經像觸電一樣,無法抵抗地癱軟了。她們姐妹無數次揣測過他是否還活著,也無數次在懊悔中期盼過相逢,而今就在眼前時,卻心中愴恍,不由自主了。

來者滿臉笑容,迎麵看著與自己相貌酷似的女兒,眼睛上下打量著,淚水在眼眶裏轉,百感交集,又不知如何開口。帶子低著頭,那種極複雜的感情,把她的內心攪亂了。父與女都緘口不語。內心的風暴和沉默的外表,扭曲了帶子的眼神,不知所措地麵對這位老者。

“帶子,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姥姥先打破僵局,聲調低沉,眼神裏充滿了渴求,字字聲聲都浸著淚痕。

帶子看了老者一眼,父女目光相撞,又互相躲閃,可誰都沒說話。

“去倒碗熱水來。”姥姥又一次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