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暴雪也得去。一天不能耽誤。眼睛,眼睛,一點肉眼看不清的灰塵都容不下,盡蒙上個罩怎麼能舒服!放假有空,開學忙又看不上了。走!”
不容遲疑,隻能遵命,跟她走入清雪中。路上她問我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上這麼大的“火”。我哪裏能說清,再說能說清也不能說,我上火的事她聽了更上火,祖孫連心呀。說實話,開始鬧眼病時,確實有點“無名火”,正如我初中畢業前,全班同學幾乎都入了團,我這個唯一的全優生,還在接受“考驗”。團支書是我的莫逆之交,急得團團轉,我寫了幾份認識地主剝削的材料,最後總算批了。那次我鬧了眼病,很快就好了。這次外調我的培養人,說我的“家庭成分不好確定”,這與說“曆史不清白”同樣是個充滿殺機的定論。我從兩歲生活在姥姥家,易姓改名,土改時,我那份土地也分在姥姥家,姥家成分是貧農。但追我“根”又是地主。顯然是要我經受無限期考驗。這個令人上火的家庭包袱,一直背到改革開放才卸下,雖是事實,卻永遠“說不清”,後來也沒有說清的必要了。
到老中醫處,他望聞問切之後,給開了藥方,說得先讓眼球上的“火蒙”,即“白翳”下去,再慢慢來。聽到大夫說這些,我終於把懸著的心放下了。從此我開始喝中藥湯。離家前又去抓了藥,熬成湯帶到學校,不間斷地喝。
姥姥還帶我去母親墳上燒紙祈福,求母親保佑我眼睛快好。後來帶子還偷偷告訴我,說姥姥去找瞎子給我算命,認為我這年“有坎”,為此她去土地廟並在家中灶王爺前都燒了紙,不停地向神祈禱保佑我過“坎”,可憐姥姥的心哪!多麼虔誠!荒唐行為的背後,真正是慈愛的偉大動機,怎能不感動天地!怎能不消災化難!堂吉訶德呀,還活在中國農婦中,有好頑強的生命力!
11
新學期開始,排除眼病的幹擾,隻顧迫在眉睫的眼前:畢業和高考。
教導處通知我:按學校守則規定,超過三分之一課沒上,不能參加畢業考,上半年高三課已基本結束,我一堂課也沒上。
退而無路,進也無路。通知意味著今年不能畢業也不能高考,這苦果我自己咽不下,姥姥更得焦思竭慮。有機會抓不住是人為的,沒有機會不去創造也是人為的。機遇和挑戰並存。我請教良師和諍友,他們都一邊倒:不能違反規定;對你明年高考有利;對恢複病目更好。
可想到姥姥她從小失父母,青年喪夫老年折子的坎坷,命運的恐懼和惶惑都沒有擊倒她;而到了暮年她還堅守著“念書夢”,渴望夢想成真。如果這次中輟學業,或許就難有機會實現“念大書”的夢了。
所以,多大的困難,也不該攪亂實現她的夢。於是我懷著夢想,發誓畢業。徹夜不眠地問自己,如何求得校方“寬大”,何人能敢“放行”,我認定學校最高權威校長是“寬大放行”的鎖鑰,千思萬想決心背水一戰:“上書”。以絕不回頭的執著和自信,以能充分說服他的理由,深思熟慮後給金石校長寫了一封長信,中心是“決不掉隊”。
信的開頭報告病目情況。然後以當年高三語文課本上《永不掉隊》中的大學生高洛沃伊參加衛國戰爭誤課“大步追上”為榜樣,確信自己也“不會掉隊”。之後詳細陳述不肯放棄的諸多理由,特別強調外婆已到花甲之年,體弱多病,期待我“念大書”能夢想成真。同時我申請:
如校方能準予參加畢業考,我自願放棄理科,轉入文科:利用多年文科積累所長,避開補習理科課程困難之短。最後表示有充分心理準備,接受考取不理想大學的結果。
兩天後,校團委書記車老師讓我看信上校長的批示:同意轉入文科參加畢業考試。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警示自己:這是“最後的鬥爭”,要用自己的汗水去築成“新的長城”。
離畢業考有五十多天,精準利用時間,很想有鍾表相助,它忠誠而嚴厲,一絲不苟地使自己的補課計劃落實在時間裏。
於是我跟姥姥說想買個小小的馬蹄表,放在書包裏,而她毫不猶豫地說,那太不方便,我去鎮上親戚家先給你借塊手表。這麼精密高檔的東西,誰肯外借?我後悔跟她說了買馬蹄表的想法。
隻要對學習有利的事,她肯定放在心上,想辦法去解決。沒過幾天,她去學校看我,先以憂愁的眼神掃了我可惡的眼罩,隨口說“上了火,可真難退下去”,然後樂嗬嗬地把手伸進大襟側麵裏的衣兜,掏出塊黑皮帶手表,說是從外孫誌賢手上摘下來的,自己喃喃自語“這點麵子他是能給的,從小他就不嘎”。誌賢是她二姐的大孫子,小時住前後院,關係密切,長大後到鎮上工作仍常來往。她當即讓我戴上。又從衣兜裏掏出幾個煮雞蛋,塞進我的衣袋裏,“晚上看書時吃”,最後是一瓶藥湯,囑咐放在冷水中,喝時倒出點,放在熱水中溫了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