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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北大荒人,尤其是農村貧困人家,最原始的過冬習慣是“貓冬”度日。
歐·亨利的《警察與讚美詩》中的流浪漢,有意觸犯法律,寧願做囚徒到獄中挨過寒冷冬天,也不願當“凍死骨”,可見嚴寒多麼殘酷。小時常聽姥姥說鎮上有“路倒”,凍死在洋溝板下麵。流浪漢無奈地選地溝為窩過夜,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夜,還有凜冽的西北風,誰也逃不出賣火柴小女孩的厄運。
試想,年邁的姥姥,孤身一人帶著兩個幼童,一年又一年的冬天,熬在北大荒冰雪的魔窟裏,是多麼不容易!小時熬冬,我們“貓”在自己衣服的厚棉團中,棉衣是貼身的第一道保溫“防護牆”。她盡量加厚我們的棉衣,絮棉衣很講究,挨著棉褲麵絮舊棉花,舊棉花是從舊棉衣中拆出來的,說不清用了多少年,早就失去了棉花的白色。這舊棉花,要用拇指和食指一起擖哧成厚薄很勻的棉片,摞起來備用。舊棉絮被壓實,空隙小,自然擋風。挨著棉褲裏子,絮的是新棉花,又暄又軟又暖。新棉花絮前同樣先打成棉片。打新舊棉片的活,都是我們小孩子幹,我幾乎就是打新舊棉片的“專業戶”。
她裏三層外三層地絮,絮均勻後在後襠和膝蓋部分,還得多絮兩層。所以縫好的棉褲,兩條褲腿立在那,如兩根空心的管子,既不會堆下也不會倒下。棉襖也如此,本已絮得很厚,但在後背仍要多絮點,管它羅鍋不羅鍋的。她說: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十層單也不如一層棉,多絮一層棉,頂上十層單。”
這樣,穿上棉衣,整個人就是個“棉球”,剛穿上那些天,胳膊腿打彎很不靈活,走起路來像笨熊,我們都埋怨她棉衣太厚了,她說我們“小孩子隻顧眼前快樂,忘了三九天挨凍時的滋味”。說的也是,整個冬天,屋裏屋外活動,就靠這一套棉衣,裏麵沒有毛衣秋衣能加厚,外麵也沒有大衣擋風雪。
隻是到戶外,必戴狗皮帽子,帽耳一定要耷拉下來,為了保護臉和下顎,還要係上帽帶,也一定要戴上棉套袖或手悶子。穿棉鞋尤其重要,所說棉鞋,就是到城裏買的草編鞋,用多年生的蒲草編的,買回後自己用布把裏外都包上,鞋底用豬皮包,不僅保暖也耐磨。草鞋要比夾鞋號碼大,裏麵可絮棉墊或靰鞡草。窮人家孩子過冬都穿這種鞋,像我這不是很淘氣的,一冬也要穿兩雙,一般都趕到春節時換新鞋。絕不能穿線襪子,而是手工縫製的棉襪,兩層布中夾著薄薄的棉花,按襪樣縫的。
照實說,除了臉,整個人都被包得嚴嚴實實,該躲過嚴寒和北風的襲擊了。不,這比鄉間殷實人家冬天的行頭還差遠了。他們的小孩頭頂狐狸皮帽子,棉衣外有大氅,小女孩穿厚厚的氈靴,小男孩不穿氈靴,也穿合適的皮靰鞡。
窮苦人隻能把自己“貓”在棉絮裏,有錢人把自己“貓”在毛皮裏,在抵擋寒冷時有天壤之別。如今北大荒人過冬,已把自己“貓”在暖暖的羽絨裏,近年來銀狐雪貂也開始時尚了,誰還能有凍傷!
人不能整日貓在屋裏。我們小的,夏天姥姥自己挑水,冬天就找村裏壯勞力隔日送水,付點酬金。我們長到八九歲時,便開始自己抬水,這樣用水不至於像用油似的斤斤計較。冬天去井上抬水,可不是輕鬆的活。別說我們兩個小姑娘,就是男子漢去挑水,也得小心翼翼。井沿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小冰丘,不管你是上坡去搖轆轤打水,還是提著裝滿水的桶下坡,都得移動小碎步,生怕腳踏不穩,蹬跐了滑倒。我們是兩個人一塊提著水桶的梁,必須同步,簡直是蝸牛爬行般慢。還有,提水桶梁時,如果偶爾忘了戴手悶子,手有點潮濕,瞬間,手就像碰到黏膠似的,有種刺痛感,手掌的皮被粘掉了,尤其是鐵梁的水桶濕了,粘皮毫不費勁。我們吃過這種苦頭,所以“長一智”,隻要冬日去抬水,姥姥總要提醒我們戴手悶子;後來寧肯水桶沉點,也換了木頭水桶,梁也是木製的,這好多了。
即便“貓”在棉團裏,武裝到牙齒,也說不清在什麼具體情形下,被凍傷了。我的手背、腳背、耳垂、鼻尖,無數次被凍傷過,這對小孩子是司空見慣的事。小孩子伸出手背,青一塊紫一塊,有的腫得鋥亮,像沒發好的小饅頭,沒有誰大驚小怪,都是一笑了之。
寒冬的小北風,很少停下來。鬆花江形成的大平原,一馬平川,對寒風毫無阻力,隻要你是逆風而行,就有刀子刮臉的痛感。所以,不管你是到村西頭土地廟送炷香,還是去自家院裏柴草堆抱柴火,小風隻掃了幾分鍾,有了點痛感之後,立竿見影,就開始紅腫,如同熱鍋裏的油,不小心迸到皮膚上,立刻發白,然後起泡。一到這時,姥姥就焐著我的手,又揉又搓,可手仍像麵團發了似的腫起來,沒兩日,紅的地方就有青紫點,慢慢開始發炎流水。她總是一邊心疼地嘮叨“怎麼忘了戴手悶子”,一邊點上香燒,把剛掉下的香灰捏起來,敷在破皮流水的傷口上。她一定要剛燃燒的香灰,說這不能感染。最後在傷口部位纏上布條,再三囑咐不能沾水。沒幾天,又光又亮的手背,消腫了,傷處也長出新皮,很癢。那紫紅色傷口,要經過三伏天,顏色才恢複正常。但下一個冬天,如果手凍了發炎,肯定還是在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