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不快樂是真的,因為就算大人不在,她也絲毫不會鬆懈下來。
我很確定那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在進了學校右邊那一棟舊大樓,隻有二年級的學生才會在那裏上課。她的頭發很長,是我看過頭發最長的女生。某一天早自習,在大家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老師把她帶了進來,她已經換上跟我們一模一樣的製服,製服是全新的,衣服上漿過的褶痕,也都還生硬地留在身上。老師說從今天開始,要把她當成自己的好朋友互相照顧。我不確定她的臉是蒼白或者她是真的皮膚很白,因為她的視線總是看得很低,那是少數幾次她麵對著我們站在大家麵前。老師幫她自我介紹的時候,有一個女人站在走廊,雖然離門口很遠,但是雙手交叉在胸前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凶,不一會兒老師要新同學坐下,女人就不見了。我猜,那應該是她的媽媽。坐在第一排的新同學從來不跟我們說話,我說的“我們”是指,不論同學或是不同科的老師,我從來沒聽過她說一句話。
每天,老師跟她的媽媽,都會在早自習的時候陪她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安靜的早上,每一個學生都會抬起頭 。看著這個不情願上課的長頭發女生,又被哄來學校了,穿越走廊經過了一個班、兩個班、三個班,跟老師走進了教室,母親在門口看著她坐下,然後離開。離開之後,她就不再透露任何的情緒,直挺挺地坐好,不會像其他的小朋友動來動去,也不會把書拿出來,就是硬撐在那兒,直直地坐著,直到自己撐不下去了,才倒在桌上睡著,等到被下一個老師叫醒,再趴起來硬撐。而每一個老師,都像是有過協議,任由她賭氣在位置上不發一語,隻要她在這裏就好。從第一天踏進這個班開始,她就沒有放鬆過,在自己的座位上花力氣地坐好,不向別人透露任何事情,更別提跟我們打交道,要她多待在班上一分鍾,凝結的空氣都讓人感覺時間變得更長,又更緊繃。即使到了下課時間,她也不會分心去跟其他人打鬧。幾天下來,她就像被逼迫硬要假裝是牆上一部分的黏土,好像隨時都會剝落,一旦剝落就再也黏不回來那樣,隻是很快就到了這一天,她終於撐不下去,剝落了。
一如往常,又是一個讓人無法停止想偷睡覺的早自習,反正隻要注意聽走廊上的腳步聲,知道老師來了,趕快振作精神就好了。今天老師來到的時間,比平時晚一點,隨行的人,一樣是那個長頭發的女生、跟她的媽媽。腳步聲愈來愈靠近教室,卻停了下來,然後遠處的我們,隻聽到他們彼此丟出了幾句話,再往前走,步伐比之前快一些,腳步更亂,即使坐在教室裏視線還看不見他們,也能很明顯地知道,長頭發的女生今天是被家長逼來學校的。到了門口,老師先走了進來,轉身看著她們。果然,她今天似乎一點都不想踏進教室一步。拉著她媽媽的手,把頭麵向媽媽的方向,像是要回避所有人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一樣,很專心地阻隔了這一位老師,隻會在家長麵前,才特別把眼神放柔叫孩子別擔心的語氣。
但是孩子很倔,就算隻是不動抓著自己媽媽的手,維持一樣的動作,我知道她花了很多很多力氣,因為當大人輕推她的肩膀,要她改變姿勢的時候,看得出她其實很用力地讓自己保持不動。老師走上台階,轉身看向她們的樣子,讓人很緊張,那似乎已經表現出“我要上課了,請不要再浪費時間好嗎”的樣子,老師講話的微笑一號表情,有著連小孩子都已經能察覺情緒要爆發的征兆。她的母親看這樣僵持不是辦法,便蹲了下來,抽開自己被抓
住的右手臂,雙手搭在長頭發女生的肩膀上,看著女生的眼睛,她們互相看著,那樣的眼神應該代表著什麼,但是我們都不明白。持續了一會兒,她的媽媽便順利起身走了。女孩子沒有追出去,沒有再多做什麼沒完沒了的反應,但是自己立在門口,對著教室門旁邊的牆,長長的頭發及腰,頭頂以上,是電燈的按鈕,和電風扇的開關,電風扇在我們的頭頂轉著轉著,細細的噪音在噤聲的教室裏顯得大膽。女孩兒的媽媽走了,老師在講台上翻著課本,所有的人看著女孩兒和老師。老師低頭盯著自己放在講台上翻閱的課本,誰也沒看,便說了一句:“坐回去!”那是對女孩兒說的。“坐回去!”老師的音量終於提高了。一觸即發的氣氛使人神經緊繃。女孩兒繼續站著,她隻在乎媽媽會不會突然改變心意把她接走,不在乎堅持用背影示人所冒的風險,對她來說,多一秒的失落,隻會給她多一分力氣用最強硬的一麵拒絕所有偽善的引誘,就算是恐嚇。“隨便你想站多久,你就站多久。”老師望向全班,“把課本打開,我們上課。”很快地我們全部把書拿到桌上,這比較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希望老師直接忽略她,就讓她站在那裏就好。可惜,老師還是把注意力轉向了她:“你要站可以,把書拿出來站。”我幾乎不敢看,因為我知道女孩兒不會理會她,而老師已經開始生氣,可是因為女孩兒的不快樂是真的,就算大人不在的時候,她也不會鬆懈下來,她要抵抗自己的不幸,對於所有落空的願望,她隻想討回來。站在身後的老師,隻是另一個對自己的遭遇冷眼旁觀的人,喝斥的言語或是高昂的情緒,隻是跟自己不幸的命運毫無交集的自導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