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了?”端影空洞的眼神茫茫然抓住一點,聲音脆弱的像一片紙,“不是你讓我們來的嗎?”
端凝的手被葉流年死死的拉著,他驚愕的注視著不遠處的姐姐竟然緩緩的,跪了下去,“葉小姐,我求你別再耍端凝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帶他來沙河口,我也不知道你叫我和爸爸來是做什麼。可是端凝他愛你,你上次跟他說分手已經傷害他很深了。是我不好,我不該跟我的弟弟走的太近,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發誓我真的隻是疼弟弟而已,沒有要跟你爭的意思,真的沒有。你沒必要用這樣的方式刺激我……”
從小到大,端凝對姐姐的保護可以說是不遺餘力的,端家經濟環境不好,而端影自願輟學,除了因為她的眼疾之外,絕大部分原因也是要舉全家之力來供端凝的學費。可以說,端凝對姐姐的感情不止出自於血緣親情,還有一份感恩。
這份感恩早就融進了端凝的骨血之中,成為一種習慣。所以當葉流年在麵對著下跪的端影,仍舊以冰冷異常的聲音說著“你別白費心機”的時候,一刹那的警告出現在他的眼睛裏,對著葉流年。
“葉小姐,我求你放過端凝,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們家,我知道你恨一切姐弟感情好的家庭,可求你看在端凝也對你一直不錯的份上,不要再耍他了。”端爸爸的眼裏沒有淚,可他的指控卻足以讓葉流年恨的吐血。
“端凝,你信我還是信他們?”對於端影的突然出現並倒打一耙,葉流年明顯不是對手,她的任性不足以應付端影的扭曲,隻會氣的扯住端凝問。
“他們?他們是我的親人,這個時候你還在鬧什麼。”端凝一點點扳開葉流年摳著他的手指,臉上的不耐已經是顯而易見,“我的手機在你那裏,是你說要保密,那麼請問,我家人是怎麼知道來沙河口的?流年,如果這是一個遊戲,那麼夠了,現在讓我帶我的家人安頓下來好嗎?有什麼事我們回客棧再說。”
“不可以!你不能跟她走,不是我在鬧。”葉流年死死的拉住端凝的手臂,“你沒看出是她故意的嗎?我告訴你,你的爸爸和姐都是狠毒的人,他們應該去死,應該去死!”
“葉流年,你瘋了嗎!”端凝震驚的看著葉流年,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你讓她過來啊,我看她什麼都是假的,她根本不配當你的姐姐!她是瞎子嗎?瞎子怎麼了,瞎子就可以霸占你嗎?端凝,我告訴你,我什麼都告訴你!這個沙河口,這條河,就是……”
“葉流年!”端影的聲音恐懼而又尖銳的劃過一切,她站了起來,幾乎在同一時間拉著端爸爸的手朝著流年和端凝站立著的方向衝了過來。在這一幕鬧劇中,端爸爸一直帶著種天要塌了的表情,像個旁觀者,更像是個快要垮了的人一般的存在著,他是始作俑者,即有內疚又存在著僥幸,他看著葉流年的眼神中帶著濃濃的恨意,他自認為養了端凝二十幾年,不管他有什麼錯都可以被原諒了。更何況隻要葉流年肯,這個秘密完全可以保留到他進棺材那天!他被女兒指揮著,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對麵站著的葉流年就是他端家的仇人,讓她閉嘴是唯一的辦法!
於是他也紅了眼睛,悶著頭拉著近乎失明的端影往前衝去……
如果這個世界是存在因果報應的,那麼報應已經到了。
二十幾年前,端爸爸的職業是貨車司機。因為一次工傷,完全失去了再當一次父親的能力,而他僅有的女兒又天生眼疾。他想要一個兒子,一個健康的兒子,可以為端家繼承香火的兒子。所以當他在沙河口出差,看見加油站旁邊的休息椅上擱著的那個漂亮的小男孩兒時,幾乎沒有猶豫就抱起了男孩兒的繈褓。他當時真的以為那隻是個棄嬰,是老天賜給他的寶貝。可沒想到沒走多遠,就聽到了身後有人在叫他,他回頭看,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婦,衣著體麵、漂亮。那對夫婦朝著他奔過來,瘋狂的追著他。他怕了,他不是人販子,可本能的膽怯及一瞬間的邪念驅使著他迅速跳上了自己的貨車,開始了逃亡。從倒後鏡裏可以看到那對夫婦也開車追了上來,是輛不錯的轎車。而那個年代能開上那樣的轎車,必然不會是什麼普通人。端爸爸更加害怕,腦袋裏混亂不堪,副駕駛上擱著的小男孩也開始大哭,這一切都攪得他更加心煩意亂。他猛踩著油門,一路上山,直到這段彎路。
當年的這段路還沒有修繕,彎險、路滑。他路熟,所以一路加速,就在他的卡車又一次甩出完美的弧度時,追著他的轎車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直接在轉彎時撞上了簡易的護欄,車子飛了出去,在空中翻滾著,最終落進了咆哮著向前的沙河,迅速消失在黑色的水渦中。
這就是當年的場景,他永生不忘的場景。
而如今他又站在了相同的彎道上,悲劇又一次發生了。可這次沒有逃過審判的卻仍舊不止是他這個原罪者,還有他唯一的、真正的親骨血端影。
那個瞬間沒有人想去回憶,即便試圖回憶,也根本想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
端影和端爸爸一前一後的被從右側開出的卡車撞飛。端爸爸的頭部受傷當場昏迷不醒,而端影卻傷在胸前,大朵大朵的血綻在白裙之上,她瞪著眼睛,死死的盯著遠處癱軟了的葉流年。
她的表情是勝利者的表情,她在以口型說:我贏了。
她贏了,以生命為代價。
那天來了兩輛救護車,端凝陪端爸爸坐前麵的一輛。葉流年陪端影坐後麵的。坐在車上,葉流年除了哭泣之外沒有任何的辦法,車子很顛簸,可不管怎麼搖晃,端凝逐漸開始煥散的視線都是隻朝著葉流年。
“冷……”端影氣若遊絲,重複著這一個簡單的字眼。
葉流年慌忙看向隨同的護士,可口罩後麵掩藏了護士所有的表情,隻從眼神中讀出一種見慣不怪的漠然。
視線四下搜尋著,總算看見車裏的藥架上擱了張薄毯,顫抖著拿下來蓋在了端影身上,卻忽然被端影握住了手腕。
那其實已經不能稱之為握。端影已經沒有了握的力氣,僅將幾根手指淺淺的搭在葉流年手腕上而已,像是有話要說。葉流年不敢俯身,她怕與端影的眼睛對視,車禍因她而起,她根本沒辦法承受這樣一個生命的重量,她怕極了,恨不得躺在急救架上的人是她自己!
“她要跟你說話,你倒是近點兒啊。”一旁的護士開口提示著,“有什麼好怕的,都是你朋友。”
端影就在那一刻笑了,血沫從咧著的嘴角一點點蔓延出來,胸部開始劇烈的起伏,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她甚至終於拉著葉流年的手在她的上衣口袋處流連著。隔著衣服,葉流年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下意識拿了出來,是枚玉戒指,上麵雕刻了奇怪的圖案和文字。
“這是他的……從小……來的時候帶著,被我藏了。”端影艱難的說著,口齒已經不大清楚,她在盡力的說,葉流年在盡力的聽。
“秘密……送你……請……保密……他會痛苦……如果……如果你把秘密揭開,他就成了孤兒……不要……不要讓他成為……”
葉流年知道,端影想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讓他成為孤兒。
不要讓他成為孤兒……不要讓他成為孤兒……這句話就是葉流年的夢厴,讓她痛苦不堪而又根本找不到人去傾訴。
她愛端凝,端凝是她這輩子她唯一愛過的男人。可她已經被釘在了罪惡的十字架上,她間接害死了端凝的姐姐,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也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姐姐。她說過什麼?她說過端影應該去死,應該去死!
可這不是她的本意……讓端凝成為孤兒的不是她啊!為什麼事實都會扭曲,為什麼講出事實也會更加的讓端凝痛苦。
葉流年手裏握住那個冰冷的玉戒,那代表了責任和隱瞞的玉戒,她的信念在這一刻完全倒塌了,端影放大了的瞳孔和死不瞑目的表情永遠定格在那個時間。護士推開已經僵住了的葉流年,試圖再次搶救回端影的生命。
可沒用,端影死了。死在救護車上,死在守護端凝的秘密上,她以死亡威脅住了葉流年,她以一個最扭曲的:揭開事實就等於製造痛苦的扭曲邏輯,把詛咒成功的轉移給了葉流年……
之後的混亂,才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
到達醫院後,端爸爸頭部遭受重創,要立刻進行了開顱手術。而端凝麵對姐姐的死訊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他木然的簽了端爸爸的病危通知書,木然的去開具姐姐的死亡證明。他甚至沒有看一眼縮成一團蹲在手術室外的葉流年,他一件一件去完成著他做為端家唯一的兒子所應盡到的所有義務。
端爸爸的手術成功了,被轉移到特護病房,端凝衣不解帶的照顧著,不過一天一夜,他整個人就已經迅速憔悴下來,沉默凜冽的就像塊冰山,也像刀鋒,隨時準備刺傷來向他挑釁的人,任何人。
同樣垮了的人還有葉流年。整整一天一夜,她沒吃過飯,沒喝過水,沒合過眼。她像個幽靈一樣守在特護病房的外麵。她不吃飯不喝水不是自我懲罰,而是壓根沒有餓意、渴意。她不合眼是因為她怕,她怕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迅速浮現出端影吐著血沫的樣子。她偶爾透過病房的玻璃窗偷偷的向裏麵看,隻能看到端凝的背影,那似乎永遠不打算回頭看一眼的背影。她就像個等待死刑判決的罪人,而那個死刑命令卻又遲遲不頒下來,任由著恐懼和寒意浸透至肌膚直達骨血。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端媽媽趕到了沙河口醫院,先在特護病房抱著端凝哭的聲嘶力竭,然後衝出來,掙脫了所有人的阻攔,幾記響亮的耳光把葉流年打的撞在牆上,然後又是一通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在她眼裏,葉流年就是殺死她老公和女兒的凶手,她恨不得現在就讓葉流年消失,永遠消失。
製止住端媽媽行為的人是端凝,他懇求護士帶他的媽媽去安靜下來。然後終於在車禍發生後,第一次正視了葉流年。
他眼中的葉流年第一次變的陌生。
她瘦了,原本豐潤的臉頰深深的凹了進去,沒有了光澤。她緊緊的貼著牆壁站著,全身顫抖不停,眼神死死的盯著地麵,嘴裏被打出的鮮血一滴滴的順著唇角流下來,流在衣襟上。
其實疼痛讓葉流年清醒了過來,那一刻她甚至是感謝的,感謝端媽媽的用力,她又恢複了知覺,原來這世上最難過的不是疼痛,而是麻木。
她知道端凝站在她的麵前,一步一步的接近著她,她沒有勇氣抬頭,沒有勇氣說一句對不起,她想揭開的秘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以另一個人的生命為代價。她聽著,聽到了端凝的話。
“你走吧,我不會恨你,也不會再愛你,你的任性妄為已經讓我沒有了姐姐,從今天開始,你自己……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這就是兩年前端凝對葉流年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葉流年走了,一個人離開了醫院,一個人離開了沙河口。
她去了海平,那個她和端凝有著共同的美好回憶的地方,那個端凝曾經向她求婚的地方。她去開快艇,可已經沒有人會站在她的身後,以堅實的臂膀擁抱著她,在她耳邊說:我愛你。
她去了夜園,可已經沒有人跟她一起看連理樹,並指著樹說:我們也會永遠在一起。
她收好了玉戒指,這個帶著秘密、染著血的信物。或許這個信物是不祥的,端凝戴著它的時候成了孤兒,端影帶著它死於非命,端爸爸至今還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
那麼下一個又會是誰。
她將卡裏的錢悉數取出,以端影的名字捐給福利院。
她甚至還去了在海平香火極盛的寺廟。即使她並不是個迷信的人,可活著的人必須得做點什麼,不是嗎?
在廟裏,她請高僧做了一場長達三個小時的超渡法事。高僧唱出一句經文,她便朝著菩薩磕三個響頭。有生以來她從沒那樣的虔誠過,她知道虔誠也不能換回端影一條命,不能讓端爸爸清醒過來,她甚至不再奢望端凝會原諒她。
她隻是要做事,要讓自己不閑下來,如果能磕到暈倒是最好的。
可她依舊清醒著,清醒了兩年。沒有再見過端凝,直到由傅意澤引出的那個錯誤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