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花樹下的少年(2 / 3)

都有點悵然若失的。

阿琛再回來時,是一個雪天。

難得的雪。武俠小說裏起這麼大的雪,無疑醞釀著一場大戰。從這個意義上說,校園便是一圈小江湖。

男生,可惡的男生。他們占據了教學樓的入口處,朝每一個經過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醜的女生扔雪球。大團的雪球,碎在脖子裏、彩妝上。

惱怒啊,可惡的男生。他們何時從校園趕盡殺絕。他們天性酷好攻擊,厚顏無聊無恥。任你是義正辭嚴地聲討,惱羞成怒地辱罵,針鋒相對地對峙,都無法感化他們將瘋狂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快樂下賤。

所有人都在不同角度關注著這場大戰,看熱鬧也好,憤怒也罷,反正也沒有別的事可做。局勢失控。

這時,徐徐走來一個身影。藕荷色的羽絨服。她走得很慢。象是格外地怕摔倒。

走近了,她是阿琛。

空氣似也怔住了。沒有人喧嘩,沒有人說笑,也沒有人扔雪球。

從看清楚她到教學樓入口處,至少有二十米的路程。這二十米她走得很慢,大約用時三分鍾。這三分鍾萬賴俱寂。

過後,是打鬧聲、辱罵聲、尖叫聲、狂笑聲、雪球開花聲繼續。

阿琛,她是無冕校花,我們都愛她。

阿琛在高三時與家人和解,轉走了。她走時許多同學自發去送,依依惜別,情意融融,沒有人會聯想到那起意外。

就在她走前兩個月,一個男生,在下課時分,從四樓栽了下來。四樓本不算高,可他頭朝地,死得很決絕。

我看著他掉下去,但夾竹桃、玉蘭樹合力遮住了他落地的一幕。尖叫聲驟起,我依然象許多次那樣,維持著先前的表情。

但這並不表示,我不害怕。我脊背發涼,渾身冒汗,腿如灌了鉛。等我可以移動腳步去看的時候,隻有地上一灘豔紅。體積比夾竹桃大些,比它濃烈。

象一朵絕色的牡丹。

他家舅娘來了,哭了一回,公安機關判定,是四樓扶欄朽斷,學校賠了3萬,維修校舍,好歹風平浪靜。

第二年仍然槐花盛開。

隻是花樹下,不再有那少年。 初三畢業,我已沒有理由,留在學校。

我從不聽講,上課在夢遊,筆記全抄顧環宇的。考試前一頓亂背,應付了事。墜落事件後,我已無心戀戰。

走出校門,生活是什麼?人們擅長於將生活弄得挺複雜,而生活,卻常用幾個簡單的問題將人困住。比如說,我為什麼忘不了他?又或者:人要吃飯。

因為第一個問題,我失學。因為第二個問題,我不能失業。

輾轉作了油漆工、跑堂的,運氣還不錯,貴陽恒通機械廠招工,從此站在機床邊,車螺杆、軸套,成為祖國機械製造行業這座龐大機床上兢兢運行著的螺絲釘,半年後出師,每周工作6天,每天辛苦幹活地8-10小時,日掙50元貨幣。

住廠裏的宿舍,頂層是堆雜物的閣樓,不規則形,有斜的屋頂,支起的窗,窗下有小小露台。我自告奮勇住進去,享受單間。清掃幹淨,除了被告知雨天滲牆,夏日蒸籠外,甚覺理想。斜窗前幹草、棉絮什麼的一鋪,罩張花毯。榻榻米前掛對紅燈籠,學三毛的。露台伸出不足兩平方米,因為恐高,請人焊了防盜網,鋪平瓷麵。於是整潔安全,象極鳥籠。我從窗前跳下,便象籠裏的鳥。路人若見如此情形,必定大笑。所幸,樓前泡桐甚茂。熄了燈,無論我在上麵幹什麼勾當,均是無人知曉的。我喝酒,從黃昏日落,看油綠的葉子緩緩烏黑,透出樓下光影閃爍。人來單車往,打牌搓麻的聲音。隔年春天,泡桐陸續打苞,繼而掛滿淺紫色碩大的鬱馥的花朵。

花樹叢中,嫋嫋炊煙升起。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炊煙。

樓區有食堂,溫湯飽飯,掌勺的大嬸長得一幅知足常樂。若質疑苦瓜不苦,辣椒不辣,蒜苗炒出蕃茄的味道,醬板鴨何以長出頭發,便是不能惜福。

倒底,就有人樓下支起鍋灶。案板上整齊地碼著豆腐皮、窩筍片、瘦肉條等,紅紅綠綠的好看。在我們拎著飯盆去食堂的路上敲著鍋鏟叫喚:素菜二塊,肉食三到五塊。

比食堂的不貴。迅速成長為小分隊。我駐足時,耳邊全是大伯大媽的鼓噪。樹下新支了個攤,小夥子青澀靦腆,係著圍裙,還幹淨的樣子。

小師傅,我指了指粉條和肉絲。

他燒鍋,滾油,嘩的一聲,火苗竄起來。埋頭一片煙汽中,額梢細細的汗粒。左手背拭去,右手一鏟“螞蟻上樹”已送進我飯盆。

第二天我又來,點了酸菜魚和豆幹花生。

端回樓上屋裏,窗下的露台。在他們望不穿的頭頂,做了樹梢中的一片雲,鳥籠裏的鳥。

夾一塊豆幹,咽一口紮啤。神似古龍書裏的人物:酒量糟糕,所以,醉得很快。

無數次夜裏酒醒,不記得自己身處何方。我是人嗎?怎麼關在一隻籠子裏?我是鳥嗎?可我的麵頰為何淌著淚?聽說飛禽走獸花鳥魚蟲都是不會流淚的。唯有人,人這種有感情的動物,會分泌出這種晶瑩的鹹味的液體。

我是人嗎?我還有感情嗎?我是鳥嗎?可我為什麼無法展翅翱翔?

一隻囚鳥。

古龍死了。他早就死了。隻是我們讀他的書,蠻以為他還一直活著。有人說,他死在酒色過度。他們一邊寒磣他,一邊印出花花綠綠的封麵來,古龍著。

他們模仿著他的短句,可他們還是不夠懶,他們懶不到把一句話分成兩段來寫,就象這樣:

天涼。

好個秋。

他們也不會象他那樣羅嗦,在一本書中上十遍地重複著同一句廢話,象葉開說:

我是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遇到許多效顰的書,瞟一眼,就知道是贗品。沒有他的新著讀了,才知道,他早已死了。

他死了,我還等著他的公開道歉,為他N個不合情理不講邏輯的結局,為葉開的死,李尋歡與林詩音的過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門當戶對優美繾綣的愛情,古龍,算你狠,深諳魯迅精神,把美毀滅給人看,安排齷齪下作的龍嘯雲、龍小雲,奸人糟蹋如此。我如哽在喉。禁不住銀屏上焦恩俊飾演的卷發尋歡的煽情,他把盞憂傷,壺不離手。他喝一口,我喝一口。

我以為自己再不能看電視了。我身患抑鬱,走不開編劇設計的結。

編劇其實人性化,吸取大眾的意見,不敢讓尋歡哥與孫小紅手拉手了。改為新增一位女主角:楊豔,在尋歡懷中優雅地死去。想想又不妥,過了年把,又搞了一個續集《飛刀問情》,讓林詩音從墳墓裏複活,還是他倆最般配。卻小肚雞腸地不甘心讓人家洞房花燭,留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尾巴,你可以理解為李尋歡已經在飄雪的梨花窗前吐血死掉了。但林詩音都能複活,還有什麼他們搞不定呢?

我從此隻看搞笑劇,有益身心。

古龍死了,葉開死了,何如煥死了。沒有人能讓他們複活。

而我還活著,早出晚歸,很規律、很在理。脫下工作服的時候,我穿一襲黑衣。我穿著這身黑衣去刷卡領工資,去買酒、打飯,去漂洗另一套黑衣。

我替他們活著,好似他們的遺孀。

尷尬的是同時我也是一個處女。有一首歌淡忘了旋律詞句卻很經典,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潛台詞可否引申為:處女是讓人不能容忍的。

我穿得象隻烏鴉,我生活在鳥籠。我看花開花落,相似的春,相似的秋,反反複複迷醉。我在暗夜低徊,夢裏引吭高歌。驕傲的矜貴,盛滿了自卑。我是淚,我是罪。誰也讀我不透,不知魏晉的女孩,枝頭的景色,裙下的風光。

我是著名的絕緣體。

我之所以還能過著慵懶優柔的日子,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而不象一般寡婦那樣衣帶漸寬、麵容憔悴。實在要感謝一個人:小師傅。

他菜式翻新,記得各人口味。我是偷懶的人,便不再挑三揀四,鎖定每晚十元,打一份,另便當帶一份作隔日班上的中餐。手上沒零頭時,掛個帳亦好說話。索性工資到手先交他飯錢,包月三百,吃香喝辣,周末有湯送,劃算。

他兼在樓區超市打勤雜,隔周替我扛一箱啤酒上來。入了冬,我是要改喝羅錦幹紅的。他卻沒一次弄對。

喂喂喂,你這是什麼?爽口紅?才5度?我訂的是羅錦幹紅,18度的。

他噗哧噗哧又扛下樓去,年年糊塗如此,看他平時也不笨,別不是超市搞促銷,低度酒有回扣拿。

他總算待我不錯。偶爾貪零嘴不吃飯,他等我不見,收攤前居然上來瞧瞧,碰到我感冒頭疼地胃口不佳,還會蒸個蛋,權作病號飯。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逢到外出或班裏會餐,記得找他打個招呼,省得人家辛苦費心。

年前二十五,他拎了一隻電飯煲上來。白師傅,過年我得回家一趟,我五年沒回去,我媽想我了。

我樂了。他媽想他跟我說啥。這小夥,細細打量,真還生得俊氣。朗眉細目的,可惜這副身家。我說回家啊好啊,啥時回來?

得過十五吧。他解開拎上來的塑料袋,都是什麼呀?油豆腐、粉條、幹海帶絲……。都是上好的料,你開個湯,加點麻辣燙,當火鍋吃。他說,這段時間,不能給你做飯了。

我說謝了。這小夥,以為沒他我白玉蘭得喝西北風?吃飯這件事,隻要能把肚子填飽就成,何必麻煩。第二天我抄起碗勺及五元票子,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食堂。

隻換回一份二兩白飯,一份素豆芽,西紅柿炒蛋。

嚼之無味,心裏不太好受。食堂增設了小炒部,菜式是不老少,標價亦嚇我一跳。如大嬸所言,這兩年,柴米油鹽都漲價了。坊間議論,我不是不曉,卻也佯作不睬,混水摸魚,付著三百元的包月頤指氣使。

初八他便回來,帶了六盤水的土特產黃果、銀杏幹。我依然隻交三百,他說半個月沒給你做飯,隻拿一半。我非塞給他,說要不你就把果脯帶回去。僵持一小會,末了他收下錢,收拾我滿桌的方便麵袋子,提著他的電飯煲下去了。

單位訂勞保鞋,純屬福利,真皮的。論價格女鞋外麵得百把塊一雙,男式則起碼二百。再說女鞋講究個式樣,誰穿這千篇一律的款呀。姊妹們訂男式的多。

白玉蘭,你訂幾號呀?

快午響了。給樓區傳達室打電話,喂,麻煩你叫下辦小炒的那個小師傅。

他來了。你穿幾號鞋?

41。怎麼啦?

傍晚把鞋給他:送你的。

他愣著挺傻的。我注意到他穿的是那種黑麵白邊布鞋:邊鞋。沒由來地一陣別扭。我堅定地重複一句:送給你。

食堂革新求變,裝修改建。城管辦配合幹預,紅袖標來到樹下,說小攤小販影響樓區形象,限期整改。

小師傅,你們咋整呢?他愈加殷勤地煎蝦,我蠻是耽心地關懷。

他租一樓一間宿舍,粉刷幹淨,買了桌椅板凳,爬上樓梯上掛招牌:葉氏香。

你姓葉?

當了小老板的他在我頭頂上邊敲釘子意氣風發。

是啊。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水的開。

七月流火,蛙聲呱呱。每年這個時候,總會有一個人來看我。

我並不懂得他為什麼來,來做什麼。隻好請坐,倒茶。

然後看我的電視。周星星的《大話西遊》,笑到沒心沒肺。以及晚會,歌舞升平,沒有生離死別哀苦情仇悲悲戚戚流血流淚。現在,我隻看這些。

回去嗎?他問。

工作七年終於有了工休假,我籲一聲:好吧。

你幹嘛老是歎氣?

我有嗎?跟你學的。

我給你帶了一套……,他從包裏拿出兩本磚頭,長得跟名著似的。

我早不看書了。我不耐煩地打住了他。

帶他四處遛達,樓區後頭有小公園,草坡清泉,瘦精精的樹,布滿了紅色星樣的的葉子。摘枝下來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不多不少,每片葉子都是七瓣。不知是什麼樹,就叫它七葉星吧。

他揀了塊草坪坐下:歇會吧。

我也揀塊草坪,在他兩米開外對麵坐下。

他說你坐那麼遠幹嘛,我又不會吃你。

遠嗎?我沒吱聲。很正常的距離嘛。

我們曾是同桌,肩並肩,肘碰肘。老師安排的。

你常和男朋友來這兒吧?

我扭過身去看星星,不理他。

逛回樓下,葉氏香仍在做宵夜。我跟葉開說,明天休換休回家去。一個星期吧,不用管我飯了。

一周的飯錢,葉開給我們上了個魚雜火鍋,不情願地拿了兩罐冰啤。

微醉著向他告別時,他瞅著我手裏的七葉星,映得彤雲四起: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打個酒嗝,是同學。

我和顧環宇搭車去貴陽站。寬闊的地道,人流轟轟,不知所蹤。我曾與一位少年,各拉一邊提手,顯然是互助互惜的一雙。

記憶中的珍珠,充盈眼眶。我忍住傷悲,聽顧環宇唉地一聲。

你幹嘛歎氣?

跟你學的。

我才沒有呢。我反駁。顧環宇每年來找我,又無話可說,一會一個長籲短歎,欲言又止似的。神經。

我經常覺得,這個人來找我,是一件古怪的事。我們認識很久了,關係不鹹不淡。說實在的,我本不太瞧得起他。但我退學了。他笨驢似地磨到大學。現在,該他揚眉吐氣了。他來找我,架幅金絲邊眼鏡,麵容白皙,看不出是原來村裏的傻蛋。使我想起初中的一篇課文:《故鄉》。敢情這家夥把自己當作魯迅了,對著我――他眼裏閏土,一副悲憫的情懷。

我話到嘴邊又忍了忍。算了吧,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誰叫我今天混成這模樣。

混成這模樣,要找原由,歸咎於我的散漫,我的空想。再進行曆史性的追溯,我曾說過,來源於家鄉果樹下的空想啟蒙。

是那些差生,逼得我在花樹下百無聊賴,而顧環宇,則是當初百花果樹下的一員。

大部分的差生,早已作鳥獸散。而顧環宇,卻托了村長父親的福,作為議價生混進一中,陰魂不散地坐在我身邊。

我曆來瞧不起他。

一個連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都說不清的人,如今卻儼然成為社會主義的棟梁之材,學的還是建築係,為社會主義設計棟梁,添磚加瓦。

還在我麵前,深沉得好象魯迅先生。

我懶得跟他認真,他來就來,走就走,歎氣就歎氣,我不問,不關心,什麼也不多說。

可是火車晚點了。

等車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人在無聊的時候經常會莫名其妙地,問些不該問的問題,說些不該說的話。

他問:你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呀?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你還是忘不了他。

這句話傳到我耳朵邊上的時候,正好有一輛貨車經過。哐轟轟、哐轟轟、哐轟轟地晃過車廂沒完沒了。我耐不住大聲喊:你說什麼?

哐轟轟完了,我再問: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

我一路心存狐疑。

在家呆了一周,去了幼時的鍾乳石洞,斷崖的懸壁,新修的水庫,以及簡陋的母校。――在那裏,我曾是好學生。建了新校舍,百花果樹仍在,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樹下,良久。

母親終日喋喋地念:誰誰誰來提親哩。小蘭,多住幾天,多住幾天,下月初是你生日哩。做完生再走啊……。這麼煩,早想到這點,我就晚半月回來,不跟顧環宇一路了。可現在假休完了,你讓我曠工下崗嗎?咋講不清呢?我拗啊拗的,一甩手上了車。

龍坪的縮影離開眼眶時,珍珠終於浸潤上來。母親,原諒你暴躁不孝的女兒吧。

我買了甜品店裏最小號的蛋糕,找葉開炒了田雞和醬排骨,給自己過生日。

我才二十二歲。這麼多年了。

篤篤篤,敲門聲。慌慌的幾聲腳步。

打開門,不由得呆住。地上有七彩蠟燭火苗在跳躍,圍著一大片豔紅的、美麗的七葉星,一座精致的陶瓷娃娃音樂盒,正播出柔和的旋律:祝你生日快樂。

我這個人,有時糊塗得可以,有時又過分理智,聰明得不象話。三秒鍾頭腦發暈之後,迅速在腦中推理出N條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