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花樹下的少年(1 / 3)

校園的天空是夢一般的藍色,操坪蔥蔥盈盈地把綠鋪展開。風裹著陽光遊走,象打著節拍――它經過時,槐樹花便在空中漫天飛舞,象翻滾的雲層。

花瓣雨隨之落下。

操場的主席台在一天天墊高,每一次的午響,都少不了關心校務的男生在研究它的施工進度,他們推推搡搡,象令狐衝展示輕功一樣,一躍而下,以吸引任盈盈的目光。今天的台階,望下去有些心怵。我抬眼,望著遠方。

遠方是藍、綠、白的色塊拚接,和粗黝黝的槐樹幹下,綿蜒著的校園土牆。一個身影,從牆外的槐樹枝裏探出頭來,一個雙臂大回環,踮過牆垛,歇在牆內的樹杈間。他折下一枝槐花,朵朵地嚼,叼著,再一個360度淩空翻自選動作落地下法,即使打一個趔趄,我亦覺得,他是最美的。

他一路小跑踢著石子,短發顛簸著我想飛的心跳。我仿他帥氣的姿勢,一個騰躍。

我飛了,一秒種而已。

落在硌腳的砂粒上。同樣飛翔的還有清脆的鈴聲,它象淩空的鷹,把每一個頑皮的學生銜進教室。

印象中的的課堂永遠是窗明幾淨的豔陽,暖風拂得人欲睡。夾竹桃、玉蘭樹從窗底伸出,夠不著屋簷招搖的串槐,也隻好極嫵媚,以妖嬈的紅骨朵,姣潔的碗樣白,襯了褐磚綠瓦。教學樓是傳統的“工”字形,我憑窗的座位,可觀空中花圃,及另一側教室走廊。

他,何如煥,常在課間時分,給我一個側麵,嘟嚕著唇,口哨飛上樹梢,逗弄窠裏的斑鳩。

是棱角分明的側麵,不羈的鬢。青衫牛仔的造型,換一身破爛短襖,便是浪子風流葉開之校園再生版。

葉開,是醉鬼古龍妙筆的人物,他站在樹蔭下,從不懼樹葉砸下磕著腦袋。各路高手前來打探,他微微一笑,自我介紹:我是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他的江湖聲名,之所以輸給張無忌段譽楊過小龍女,是因為他的始作俑者,古龍,謀殺了他。這廝,以短句與推理見長,酷好搞個匪夷所思的結尾,顯然更喜歡平時瘸著條腿,關鍵時候抽羊癲瘋的傅紅雪,圖窮匕現之時,不惜折殺了我心儀的偶像。可惡啊,古龍經常幹出這等讓我不爽的勾當來。比如李尋歡,堅定了他例無虛發的英名,也近乎成就千古情聖的典型,末了卻生生造出一個孫小紅,令萬千歡迷憤慨不已。

古龍後來也認錯了。有一篇小文試圖為他辯解,說作者本來就是率性而為,寫到末尾時,可能他恰好遇上現實中某位紅顏知己,萌發了新的愛情,於是他筆下的李尋歡也就不咳嗽了,與孫小紅手拉手地粘乎起來。

這篇評論傳遞了一個信號,使我驀然才回過神來,李尋歡、葉開們並不是真實存在的,甭指望作家寫出合你心意的故事,更犯不著讓他們千徊百轉不合情理不講邏輯的情節來蹂虐我們的癡情。打那以後我就在睡懶覺下跳棋醃薑鹹菜橄欖芒之外多了一項嗜好,把我不喜歡的故事的結局在腦海裏統統改過來。

初二上學期,我正進行《浪子風流》續集修訂版。何如煥出現時我正在鍋爐房打開水,他挾著個臉盆從男生澡堂拐出來,一隻手拿毛巾揉著漉漉滴水的發,潮濕清秀。從理論上講,葉開肯定是不愛洗澡的,但我卻覺得,這不就是葉開麼?他眼角迷離,毛巾搭在肩上,扯下路邊茅草一片,卷起來吹個鳥叫,跟葉開一樣地無厘頭。開水漫出來,我高音一聲吮著手掌,他別過臉來,瞥我一眼,嘴角輕微的笑。許多年後我會問他,當時他為什麼笑,是好笑,譏諷,還是其他。反正,他一笑,我就隻好盯著地麵,目光象兩把鋤頭,直想挖出個洞來,鑽進去。

他,何如煥,運動先鋒,初中組標槍冠軍,初一一年我竟未察覺他的存在。然人的相遇頗有意趣,某一個人一旦浮出水麵,然後便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排隊買飯的行列,在晨練的跑道,在去晚自習的路上。當我被謝美人打發到靠邊的座位後,一側身,哼哼,他居然就倚在對麵廊下,眉飛色舞地比劃著打狗棒。

不,如煥,不要學那些旁門雜道,你應該練飛刀,你是飛刀傳人,緊循師傅李尋歡,但你比他快樂,因為你是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因為何如煥,我調整了某些細節。我讓葉開落進華天池,洗了個澡,增添了清俊的味道。他是足球隊後腰,我又設計了一個場麵,葉開懷抱受傷的丁雲琳,雙腳淩空掃射擊退四麵八方襲來的的滾石暗器。

每每故事陷入僵局,看著他,總會有無限遐想。

他凝眉,他鮮見的落寞,他是個孤兒,這一點,也和葉開相仿。

天知道,我是在以何如煥為原型塑造葉開呢,還是按葉開的原型來塑造何如煥。

許多年以後我要問他,為什麼他從此便倚著柱牆,拈花惹草地吹著口哨,像是,挑逗。

至於丁雲琳,我當然得保持她女一號的地位,但漸漸地,那個“全身掛滿了鈴鐺,在太陽下閃著金光”的“要命的丁姑娘”褪色了。她步履閑適,安詳地穿行江湖,一副夢幻的表情。誰也不敢招惹這個自顧自行走,不時喃喃自語,偶爾莫名一笑的獨行女俠。她素發如旗、衣衫獵獵,隻在風吹草動時,睜著一雙黑亮的、無辜的、迷茫而警惕的靡鹿的眼。

就象我一樣。 我可能是個哲學家。

政治卷子發下來,九十七分。顧環宇恨得要命:我就是不明白你上課從不聽講,作業天天抄我的,憑什麼考試回回比我高?!

言重了,政治不曾留過作業。地理生物也是。無非物理代數英語借他本子瞧瞧。良+而已,考分亦在八十分左右晃蕩,一般般啦。

唯有政治,薄薄的一冊,內容抵不過其他科目的十分之一,講點剩餘價值、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等基本道理,也算是功課麼?粗過一遍隨口也能謅出個一二三條來。有本事考到八十分以下,還好意思跟我急眼。

班主任謝美人,骨骼清奇,水汪汪的大眼睛,碧波蕩漾,將學生的倒影盡收眼底,不止一次喚我到她辦公室,沒有任何證據地:白玉蘭,你得專心學業啊。

我一不講小話二不看閑書三不擾亂課堂紀律,兩眼望著黑板四肢僵硬六神無主,形而上學地端坐著。貌似沉靜,實則發蒙。

思緒,在千裏之外,宋元之間。或者,就漂遊在這課堂一隅,象頑皮的精靈,偏不回家。

受訓後,努力聽課二十分鍾,創紀錄了。趁教師讓自由討論的當兒,如饑餓的人撲向韭菜包子回鍋肉,抓緊時間浮想聯翩。

但若問我在想什麼,是沒有答案的。關於改換小說之類不過充塞了我空白思緒的萬分之一,走神,不需要理由。

我是一個空想家。

我也並非天生這模樣。

上小學時,屬於當之無愧的好學生。山裏很窮,幾間土房,要辦學。一二三年級上午上課,下午騰出教室來,給四五六年級學哥學姐。

我是學習委員,負責收練習。居然有那麼笨的同學,十進位的珠算可以從正午做到炊煙散盡。還有寫錯別字被老師罰的,已己巳鳥烏等等每字寫上一排,磨磨蹭蹭的,捱到一點後高年級同學來了,我們隻能轉移。

好在有樹,樹下有不拘一格的石。鄉裏人務實,桃樹、李樹、梨樹種了好多年,高高的。秋天掛著果兒,春季吐蕊繽紛,都能擋住日頭,一片蔭涼地,白蝶翻飛。他們趴在石頭上繼續戰鬥,我則坐靠在花樹下,發愣。

一個六七歲的女孩靠什麼來打發時間?想王母娘娘和白骨精。不遠處村民在挖路,說是要通火車。火車聽說很快,一秒鍾可以跑一裏路,我想象它在對麵的西山坡上出現,嘀嗒,一秒鍾,就到了我麵前。

收完最後一份作業,交到老師宿舍,夥伴們等不及早三三倆倆地走了。我孤獨地步量著未來的鐵路幹線,有哪吒與後羿嫦娥的陪伴就好過得多。

就這樣,啟蒙了無邊無盡的空想。

空想,陪伴我度過了許多寂寞的時光,它的缺陷亦日益彌現。我耽於幻想、疏於現實,神經兮兮、反應遲鈍。學校西麵有一片礦山,有時上著上著課,砰地一聲巨響,把全教室的人都炸得一窩亂叫。隻有我,是處變不驚的。心裏格登一下,卻還維持著先前的表情。同學們羨慕我的鎮定,殊不知,我隻不過是受驚的係列後續反應比別人過渡得慢而已。然大家都明白過來是開礦,我也不必再做出驚恐突兀的模樣。

在何如煥這個問題上,我沿襲了一貫的默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我杜撰的主角。這是一個秘密。

它藏在我若無其事瞟過窗側的餘光裏;

藏在我張望土牆的左顧右盼裏;

藏在每個清晨八百米跑的氣喘籲籲裏;

藏在他途經時,我在秋千上越飄越高的有點危險裏。

藏在我一天換了七個發夾,把自己打扮得象個洋娃娃的矯揉造作裏。

唯一的,有點按捺不住的主動,是承包了四樓走廊的衛生。每天放學後,掃地拖地接桶水,擦一遍扶欄。

當擦到他們班教室前時,我大約象古龍習慣處理的一句:他(她)望向那**(扶欄),竟有些癡了。

他每天摩挲過的,撫得滑光的欄杆上,空了一個楔子的小孔,通向下麵木條曲成的裝飾物。某一天,孔裏竟插了一株白玉蘭。是送給我的麼?他一定注意到了,我默默地靠近。

我說過,我是一個哲學家。

你也許你記的是我說我是空想家。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十三歲的我坐在窗前,雙手托腮,象林青霞在《窗外》裏一舉成名的經典鏡頭,思考著一個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的不朽問題:愛情是什麼?

愛情,絕對是一件唯心的東西。

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辯證唯物主義。老師板述得很清楚:所有流派的唯心主義都受到了嚴厲的抨擊。朋友問王守仁,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心亦何相關?他回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時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哈哈哈,難道,因為他沒看見,咱們校園就沒有鳥語花香,姹紫嫣紅了嗎?在做此類思考題時,我的筆尖快如飛刀。

但是愛情,它看不見、摸不著。來無影、去無蹤,生成於腦電波,歸寂於記憶當中,純屬意識形態的範疇,令人吃得香、睡不著。平凡的日子因它,而亮麗增彩。

它存在於某張喜氣洋洋的臉上。

存在於微翹的唇,羞澀的睫。

存在於早起時的雲淡風輕,放飛的心情,冉冉晴朗的體溫。

存在於停電的晚上,新月如鉤,一個人去黝暗的操坪捉螢火蟲,裹在袋子吊在床沿上,而後專心,想另一個人。

存在於那日,我照例在擦扶欄,他還沒有走,從教室裏出來,途經我身邊,突然停下來――時的心律失常。

他原本在教室裏,和幾位同學在布置版報。我沒去看他辦版報,他卻為什麼走近我身邊,停下來,足有一分鍾,抑或一個世紀,來看我擦扶欄嗎?

我應該施施然轉過頭去,柳眉倒豎一句:看什麼看你?或婉約一點:你作什麼?結果,我隻是胸口成片堵塞,拿抹布的手不爭氣地僵直,沒有勇氣回望一眼。就象他,始終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直到走開,直到學期結束,我捆紮結實的行李下了女生樓,在校門口等去火車站的班車時,他毫無征兆地出現,把我連包一同塞進了車廂。

哇,這麼重。車門把他關在了車內。不如我幫你拿行李去車站吧。

我好象忘了說謝謝。

車擠,人很多。不需要開口也很熱鬧。

流汗,天很熱。輕易地掩飾了緊張。

貴陽車站寬闊的地道,人流轟轟,不知所蹤。我們各拉一邊提手,便顯然是互助互惜的一雙,有如人生路上,合力前行。

末了才看他一眼,在車窗外,擺手揮別。這圖形,數次入夢,以致以後每每憶起,我都自覺揉揉眼皮。

整個暑假我唱著同一首歌,在河邊洗衣裳時唱,在夜裏守瓜棚時唱,在田裏舂穀時唱,在田埂上歇息的時候,就對著一株玉米苗聲情並茂: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裏,我一時想不起。哦,在夢裏,在夢裏想著你……。

我還收到了一封信,地址是學校。信裏是一張卡,卡上兩行楷體,一筆一劃:

小蘭:雖然我們每天相見,但我不知道,你對我是否如我對你一樣,希望我們未來會成為更好的朋友。1997年7月2日。

沒有署名。

小蘭,他連我小名都知道!雖然管一個叫白玉蘭的叫小蘭沒啥稀奇,可同時,每天有不同的人叫我小白,白白,玉兒,小玉,玉米,蘭蘭……。唯他,稱呼奇準。在龍坪,我正經的小名打出娘胎起就是:小蘭。

那個暑假,我長高了三厘米,我家多舂了百餘斤穀,提前兩天完成雙搶。

愛情是荷爾蒙,促使我發育、抽條,婷婷玉立。愛情是生產力,象目前絕大多數被浪費掉的風力一樣,如果人類能對其進行有效地控製與使用,它將為社會生活帶來可觀的物質效益。

期待著開學,期待一低頭的溫柔,一抬眼的山清水秀。

新學期,一切如故。

他沒有署名,我亦不會開口。我們這樣年輕,僅僅隻是期待,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新學期的熱鬧偃旗息鼓,班花、級花,大小晚會,大抵麵熟。

傍晚好天氣,流雲微藍。從女生樓去教學樓,是一段斜坡。前麵有個黑裙女子,手閑閑插在斜兜,徐徐地走。

我節奏快些,幾步超前她,不經意回首,疑是入畫。

入了一副,不曾想遭遇的,古代仕女圖。我是說,打小聽聞了娥眉青黛玉指素臂朱唇皓齒羞花閉月貌若貂蟬遺世而獨立一類詞句,潛意識裏難免會打個絕色佳人的底稿,而想象無以為繼,無從臨摹,無從拷貝,這幅圖,終是未得完工的。此時,它便兌換成眼前這張臉。

她象從畫中走出,表情空靈,淡定我回眸的驚異。神色料峭,亦並不令人生分,隻是覺得,她不象是現實中的。

我以為撞見了西施還魂。或者,我獨具慧眼,適合作星探。稍後打探,事實證明,大眾的審美趣味是趨近的。校園裏關於阿琛的傳說正在悄然擴散。

悄然兩個字,絕對精確,似乎有關於她,均不宜在公眾場合冒然談及。每個男生女生,均是鄭重地、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垂詢。信息彙總如下:

她,阿琛,是高二年級新轉校進來的學生,不知什麼原因,晚了半個月報到,姍姍來遲。

有人說,她是安順人,練體操的。被選進了省體隊。但她不願去,寧願上學,跟家裏人鬧了別扭,轉到我們校來。

唉呀!男生女生頓作扼腕痛惜狀。學校傳遞的教育,是為國爭光的奧運精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阿琛。唉,說不定人家流了許多的汗,吃了許多的苦,心生了許多的厭倦,隻樂意從此做了校園的閑雲野鶴,梳個簡潔的男式女發,衣裝常是簡單的素淨,休閑的式樣,更離譜的是,她還常穿一種黑麵白邊的布鞋,是那種街邊上小攤小販推車賣的,幾塊錢一雙,老頭老太們穿的,我們稱之為“邊鞋”。

大家一邊搖頭不可思議,一邊,不由自主地加入校園裏的邊鞋大流行。

素日踩著尖頭高跟的時髦女生也好,蹬著阿迪達斯威猛品牌的扮酷男生也好,幾乎人腳一雙邊鞋。大家似突然發現,這種幾塊錢的鞋,又便宜,又舒服,而且,又流行,特摩登。

因為阿琛穿它。

阿琛,煙雲一樣的女子,有異於千姿百態的校園美女,最初悄然的傳言中,耽心她是傲慢的,之後消息從她們班傳開來,阿琛蠻好相處。

她們班就在何如煥的教室樓下,從我窗前,亦可一目了然。她下課時與同學站在欄前,說著話,徐徐地笑。

那樣淡然的眉目,笑起來,麵如春花,讓人挪不開眼。

三樓走廊人流湧動。有些男生,是趁了課間時分,故意去高二(五)班,看阿琛。

她樓上的某個少年,增添了某個習慣動作:他的腰貼緊扶欄,上半身朝外伸出彎下去,頭盡量往前探。

我依然承包衛生,同學散盡時,偷偷試了一回。

可以看見樓下走廊上立著的人。

秋季校運動會。

仍然是悄悄傳言,阿琛要參加五項全能。大家翹首以盼。嫻靜的阿琛,悠然的阿琛,煙雲一樣的阿琛,誰都想看看,換個姿態的阿琛。體育是她的本行。可惜,學校沒設體操項目。

她參賽時,人頭攢動,空氣稀薄。有人鼻尖泌出了汗。

可能被上千人注視,壓力實在太大,阿琛在助跑時扭了腳,緩緩地蹲下了地。大家不但沒看見她精彩的一躍,反而從校醫嘴裏得知,她需要住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