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期待是一種煎熬(1 / 2)

狗不敢叫見到骨頭,見到骨頭它就不丟了。我老爺所以當年那麼躊躇滿誌,都是一個拖家帶口的人了,還要考取功名,並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看到了八國聯軍這條狗實在有點欺人太甚,看到光緒和慈禧都被趕出北京,看到他們在中華大地四處橫行,燒殺搶掠,奸淫婦女,況且最後還要我們那麼多賠款。難道真以為我大清無人,我中華無人了?後來所以我老爺能和於右任走得那麼近,並最終成為摯友,並不僅僅因為他們當年同時中舉,關鍵還是他們當時都看到了這個國家的貧弱,看到了統治者的苟且和無能。因而他們才立誌要改變什麼,才試圖用自己的所能為國家出力。當然,從現在的情況看,於右任在各個方麵都比我老爺更有魄力和才幹,更有舍得一身剮也要從狗嘴裏奪回骨頭的決心。從更個人的角度說,我老爺最後不僅沒能從狗嘴裏奪回骨頭,還將自己兒子的骨頭搭了進去。

那天,我奶因為我上街打了我之後,我一直在等父親回來如何再度處置我。那感覺就像下地獄也需要排隊似的。因而那天整個下午我似乎都在數著秒針過。當時我既怕表走得快,又怕走得慢,似乎快是我想要個痛快點的結果,而希望它慢似乎是怕父親回來真將我的皮給扒下來。我當年見過殺牛,也見過殺豬、殺雞和宰羊,反正我感到無論殺什麼都肯定不是一般的疼,肯定比打要疼得多。我想我的皮都被扒了,那我還能活嗎?那我剛剛才感受一點的那種近乎奇妙的探險曆程還能繼續嗎?我越想越不是味,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在什麼地方數小米或芝麻。這倒是什麼活。因此,整個下午我都感到一種靜,一種死寂。我看了一眼母親,母親似乎整個下午都在那裏撿米。時間有時就這麼被動,有時我們似乎真是時間中說不清的存在。我看到天色開始暗了下來,我看到母親已經開始準備飯,而我也清楚離父親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又想起大姨的衣襟,想起每當天色暗下來,我就會尋求大姨衣襟的保護。但現在我沒有這樣的衣襟。而且我能感到母親和大姨不一樣,大姨給人的是滿臉慈善,母親給人的是一臉嚴肅。後來,天色完全暗了,再後來我終於聽到父親自行車的聲響,這時候我全身汗毛幾乎都奓起來了。我等待著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像等待著一個時刻。

父親走進來之後,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甚至還用眼睛很是正常地看了一眼我。這時我不清楚父親知道還是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從父親臉上我看不出來。不過父親回來後一直沒有靠近我,似乎這也是不好的苗頭。我就這麼在深淵裏,在棺木裏,在沒有聲息又恍惚能時時聽到的一種響動裏。也許感覺夢掉下去還是夢,死有時就是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父親發話了,他問我,你今天幹了什麼?我搖搖頭。這時隻見父親的手已經舉了起來。後來我看到母親拉住了父親說了句,等吃完飯再說。這樣父親高高舉起的手總算沒有落到我身上。後來母親又補充了一句,就是今天要他死,也讓他先吃飽飯。我聽到母親這話,不知怎麼眼淚便下來了,並且最後竟哭出了聲。這時母親又說,是不是不想吃飯,想先挨打?在我印象中,這也是一次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的飯局。

後來,飯吃完了。父親坐在椅子上點了一根煙,而我現在就像等待挨刀的畜生,連大氣都不敢喘。最後聽到父親說了這麼一句,去自己拿搓板跪在那裏,今天不打你。

我走下床自己拿搓板出來跪下。父親說,怎麼,給誰示威?去跪到內間屋子門口,以為幹了什麼光彩的事。我又拿著搓板進了裏屋,這時我已經不知跪到哪裏好了。父親似乎看出我在猶豫,最後說,好,就跪在那兒。我跪下後,心裏還想,今天不錯,少了一頓打,跪下也比挨頓打舒服。可最後我發現跪在這裏真不是滋味,一定程度上還真不如挨頓打。況且父親還不時喊,跪直了。其實,不跪直還真的沒什麼,感覺就像和坐著沒有區別,可一旦讓直了那真叫受罪。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我感到自己膝蓋都疼了,但父親還沒有讓我起來的意思。後來,我實在沒辦法,說我憋尿了。父親說,忍著,尿褲今天的打也少不了。父親這時看了看表,再跪半小時。後來,發現這半小時比上刑還難受。特別最後膝蓋受不了,再加上憋尿,那簡直是罪中遭罪,我在那裏已經翻騰開了。父親說,還有十分鍾。這時我已經沒有了跪相,臉憋得通紅。還有七分鍾,父親又說。我已經將手捏住了我那家夥。母親這時也在看我,但並不說話。我都感到自己快尿褲了。還有兩分鍾。我已經真的不知所措。其實,我身旁的床下就有尿盆。還有一分鍾。父親看了一眼我,30秒。事實上,這時我已經騰不出手了,我一隻手使勁捏著我那家夥,另一隻手不時揉自己的肚子。15秒。我已經蠢蠢欲動。10秒。

我看到這時母親拿了隻尿盆過來了。我趕忙起來,這時我感到一股尿還是尿到了褲子裏,再就是尿了母親拿盆子的一手,甚至尿到了母親身上、地上,一泡尿最後隻有很少一部分尿到了盆子裏。當時從父親和母親那裏我似乎讀出了這樣的一種味道,不知道吧,這就是家法。

我想到了麥子成熟的季節。

虛娃上西安打聽我爺的消息,似乎有一種泥牛入海的感覺。他是1912年初走的,現在都五月天了,也沒有見虛娃帶回一丁點消息。這不僅沒有使原來的事情明晰,反倒讓事情顯得更複雜。我三叔這時已經出生,似乎讓我奶的情緒更加琢磨不透。整天就是又哭又笑,又時不時在罵虛娃這個死人不知去了哪裏。我老爺的心這時也開始沒有了底,仿佛也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