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覺察,輕聲道:“不是碧濼宮行刺你的那一個。”容鬱心中一震,忽然想道,除去碧濼宮驚鴻一瞥看到麵具下酷似秦大人的那一張臉,其餘時候她並沒有看過麵具下的人,統共不過一張麵具,麵具下那人便是換過千百個,她又如何知曉?當下隻道:“是。”
太後攜了她進慈寧宮,慢慢與她說道:“上次你被行刺是怎嗎回事,你不說哀家也知道,他們——”太後指著自己的臉畫一個圈,“——他們是皇兒的手下,又怎嗎可能行刺你——自然是洛兒做的好事。”
容鬱心驚膽戰,不發一言。
“……你也不用擔心,皇兒已經將洛兒遠遠支開,到你腹中胎兒落地,自然無人再敢動你。”說到此處,太後長長歎一口氣,道:“皇兒膝下久虛,盼這孩子,倒也盼了十餘年,說來,也就你爭氣一點。”
柳洛出行原來是這個原因啊……容鬱想道:皇帝再縱容他,難道還由得他動自己的孩子?她心中這樣想,口中卻隻道:“是皇上洪福齊天,容兒不敢居功。”
太後道:“你這孩子,謹慎倒是到了十分,可是嚇到了,也罷,下去歇著吧,不必勞神陪我這老太婆說話了。”
容鬱道:“母後慈寧,陪母後說話,如沐春風,容兒不覺得累。”
太後凝神看她,終道:“……去歇了吧。”容鬱領命退下。
太後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正殿裏,默默然呆坐,多年前的事如輪轉過,忽然自語道:“我這樣……是不是對不起她……”忽又立起,厲聲道:“出來!”
黑衣人應聲而出,太後慢慢坐下去,道:“如何?”
黑衣人行禮回道:“容娘娘確實手無縛雞之力,隻是尋常女子。”
太後點點頭道:“如此甚好,你就在她身邊吧。你記下了,她有什麼閃失我不管,若是她腹中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自己看著辦吧。”
黑衣人躬身道:“段七明白。”
太後又道:“洛兒那邊……是誰在?”
段七道:“這個……就不是屬下所能知道的了。”
太後冷冷一笑,微抬了半隻眼,慢慢掃過去,在黑衣人麵上逡巡幾個回合,黑衣人仍維係了先前的姿勢,可是額上不由自主地冒出汗來,先是細密的一層,到後來凝成大的汗珠子,啪嗒落到地麵上,不知道是涼還是熱,但他仍然一言不發,唇抿得像一根線。
太後道:“你們翅膀長硬了,自然可以不理會我這個老太婆了。”
段七跪倒道:“段七不敢!段七自幼受訓,隻知道凝戒的主人便是段七的主人,其餘……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差遣。”
太後默了半晌,道:“你忠心得很,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段七又深深行了一禮,下去了,留太後一人在大殿之上,殿上並沒有其他人,隻有燈冷冷地亮著,地麵是光可鑒人的雲母石,因為太光亮了,將她麵容裏的疲憊與蒼老映得這樣明顯,腳踩在地上,便如踩在冰上,仿佛有無數蜿蜒的小蛇從腳底鑽進去,沿著青色的血管爬行……她知道皇兒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皇兒,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經知道,可是當這一切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讓她不能夠不正視的時候,她仍然感覺到徹骨的冷。
她已經控製不住他了……
他才是凝戒的主人,他才是無雙十二劍的主人,天上地下,他們隻認他一個……
他們已經不是當初相依為命的母子,每日裏為著生存戰栗……
已經不是了。她長長地歎一口氣,在空曠的宮殿裏回蕩……慈寧宮這樣冷清和幽靜,那歎息聲便仿佛從亙古洪荒一直回響至今。她已經記不起先帝的模樣,記不得當初榮耀一時的陳皇後,璿璣公主,她甚至覺得,連柳氏她也快忘記了……她原以為忘記是這樣艱難的一件事……原來,也隻在一念之間啊。
她一拍坐椅的扶手,忽然之間地麵裂開,坐椅直墜下去,墜向無底深淵……眼前乍亮,竟是一座地底的宮殿,比地麵的宮殿隻小些尺寸,有水晶石照明,便光亮如白晝。宮殿裏有好些女子,或坐或臥,或於石上讀書,神態安詳寧定,然而娟秀的麵容上都有無法複原的傷疤,或者是刀劍傷痕,也有鞭傷,或是明火灼傷,有的甚至四肢不全。
這是關雎宮,翠湖居的寵妃們一生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