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鬱鎮定地看住他:“你要殺我?”
少年的目光清澈冷靜,甚至可以說無邪,他所做的一切,哪怕罪大惡極,也理所當然。他說:“我原以為你會更聰明些。”
容鬱苦笑,“我原也不是聰明人,否則怎嗎會進宮。”
少年盯住她的麵孔不說話,空氣中種種複雜的情緒漫開來。容鬱忽然笑一笑,道:“你怎嗎猜到的?”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綻放如煙花,少年的眉不經意地挑一挑,嬰兒藍的眼底忽然濃鬱,收縮,然後浸染開來,青天白日,半點痕跡也沒留下。他答道:“住進翠湖居的女人,但凡略有點眼色的,無不對我的母親心存好奇,你不是第一個。隻是我以為,你會比她們聰明一點。”
“比如說,餘嬪?”
“餘嬪?”少年低一低額,仿佛歎息。所有翠湖居的女子都長了同樣的眉目,可是餘嬪絕對是最美的一個,她彈琴的時候有異域的風情,據說餘嬪入宮前曾與人在千色坊賭琵琶,一曲盡,滿城驚。可是琵琶這種東西,在大宇皇朝的後宮裏是不被允許的。綰衣,清麗的名字背後是執拗剛烈的性子,她不肯放手,所以別無選擇,那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宿命,沒有人能逃脫。
到如今,還記得這個名字的,怕隻有知棋和他。
容鬱將《柳毅世家》從書架上抽出來,纖長的指在書脊隸書的柳字上逡巡,忽然抬頭來粲然一笑,道:“我們好奇,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並不新鮮,拿這個問題問過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刺探的,獵奇的,譏諷的,居高臨下的,各式的語調與目光,如小獸柔軟多疑的觸角,然後那些人都無故失了蹤,沒有人再提起,也沒有人知道下落,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起初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後來,也隻能緘默了。母親這兩個字是他生命裏最深的一道痕,集中了太複雜的感情,他愛這個他全無記憶的母親,卻也深深恨她,她帶給他的恥辱與怨恨遠遠多過其他。
眼前這個女子再一次提到他的母親,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問,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他當然有想過,不止一次,從夢裏醒來,他怔怔地坐在床上,雙手環膝,把頭埋下去。夢裏的那個女子,麵目是他極熟悉的,濃眉,大眼,薄唇,清麗無雙,可是揚眉的時候英氣逼人而來,也許不是英氣,是殺氣。
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他竟然被瞞了這麼久。
他最終竟然是在翠湖居得到這個消息——他的母親是當今天子的死士。
那麼,她為什麼會嫁給他的父親,是因為——愛嗎?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他的父親,不惜背叛她的主子?他惘然地想,他的父親從來都不肯提她——或者他恨她?他不知道。
所有他知道的,隻是他的父親常年稱病,極少上朝,平日裏隻在家裏督促他學文習武,教他提防和警惕各種明槍暗箭……其實是極寵他的,可是很少有笑容,即便對唯一的兒子也如是,天氣好的時候會帶他出去放風箏……而父親給予他的記憶,也僅僅隻是暮色裏遠去的一隻風箏。
他的父親,大宇王朝第二個異姓王,柳言,死在一個秋夜,瀟瀟的雨。這時候他已經病得很重了,可是並不躺在床上,這個奇男子似乎並不喜歡以病弱的姿態示人,他坐在燈下,寒音瑟瑟,如琴聲不絕。少年被父親的心腹領了來,進門的時候看見燈花裏蒼白的麵孔,眉目濃麗,溫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