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鬱換過正裝,她成心要哄老太太歡喜,連耳墜手鐲都一並選了素色。忻禹歪在床上看她上妝,忽然笑道:“我若是你,就什麼釵環都不戴。”容鬱心中疑惑,卻也知道忻禹此舉是要保她今日榮寵——難道說,那些妃子被送入關睢宮並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令出自上?不敢多想,忙忙褪去釵環,淺紫色衣,配銀白披風,黑的長發披散下來,襯著一張清水臉,眉目青青。
忻禹沒有再說什麼,漆黑的眸低下去,茫茫如夜。
慈寧宮是整個皇宮中距翠湖居最遠的地方,偏遠。冷清。
忻禹與容鬱沒有坐輦,並肩走過去,一路寂靜,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園子裏的花有晚上開的,映著月色皎皎,香氣清幽,容鬱偷眼看身邊的人,側麵極清俊的輪廓,若在民間,有這樣一個夫婿,也可以稱得上良人了。民間的良人是可以讓妻子依偎信賴的男子,可是她身邊的人,便是距離如此之近,她也看不到他的心——或者他是沒有心的吧,他的心給了多年前的那個女子,縱然逝者永逝。
“這麼晚了,皇兒有什麼事?”太後簡簡單單一身素衣,頭發卻是一絲不苟梳成盤髻,露出蒼白一段頸,被宮女簇擁著站在如意殿上,目色凜冽。
容鬱盈盈拜下去,心中卻想,若單隻論風華,確也擔得起絕代兩個字。可是年華是這樣明白的一件事,清清楚楚寫在每一個皺褶裏,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終有這樣一日,隻能用溫潤而再不能用明亮來形容——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太後瞅著她許久,並沒有叫她起來,隻道:“皇兒平身。”
忻禹過去扶母親坐下,也沒有看容鬱一眼,宮人都站在該站的位置上,空曠的殿堂裏就隻容鬱跪在地上,如同一件擺設。
忻禹落座,從旋絲瑪瑙盤中拈起一塊糕,並不入口,卻漫不經心說道:“阿微疫了。”
疫了。太後虛應一聲,仿若空茫無所依,許久才回神來:“各地藩王都進京來吊喪了嗎?”
忻禹回道:“都來了。”
太後凝視他:“你這孩子,怎嗎連母親也騙起來了——勤王和瑞王也來了?”
忻禹也不意外,“母後明鑒,六哥和十一弟沒來,不過都有正當理由,西北邊不安寧,十一弟走不開。”
“那勤王呢,他也在邊境嗎?”
“六哥病了,禁不得舟車勞頓。”
“那倒是真的,”太後微歎了口氣,“病來如山倒,再怎嗎要強的人也禁不得病,你多派幾個禦醫去慰勞吧。楚地民風剽悍,你明知你六哥身體不好,還讓他去操那個心,他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教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忻禹悠悠地道:“母親教訓得是,孩兒疏忽了。可是楚地,非六哥那樣的能臣不能治啊。”
太後微微一笑,“他在楚地吃苦也夠了,讓他換個舒服點的地方——虞地如何?”
容鬱雙腿麻木,正尋思他們母子不知還有多少話要說,猛聽到“虞地”二字,不由吃驚。楚地民風剽悍世所共知也就罷了,到底山明水秀,還有個去處。可是虞地,別人不知道,容鬱出身虞地,卻是再清楚不過,目之所及山窮水惡,有道是“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人無三分銀,從來民怕官,此地官怕民”。
這太後,絕不是好易與的人物啊——是了,好易與的人物又如何能護著非嫡非長的皇帝從先皇諸多子嗣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榮登大寶?
卻聽忻禹道:“母親說得是。不過我們兄弟許久不見,他若回京,就先在京城住上一陣吧。六哥外出為王這麼多年,想必也想家得緊。”
太後微笑,“後宮不幹政,你拿這些事來與我老婆子羅唆什麼。”轉了目光向容鬱看過來,卻不問她,反道:“洛兒進宮了嗎?”
“自然,這幾日都在蘭陵宮守著呢。”
太後哦了一聲,“這孩子,奈何姓柳。”言中憾意拳拳,一頓,又道:“行了,我今兒也乏了,皇兒你告退吧——這孩子……不錯。”
忻禹行過禮,回頭同容鬱退了下去。容鬱沒敢多問,看著忻禹的臉色,知道自己算是過了一關——隻是太後那“不錯”兩個字嗎?關睢宮住的那些女子,是不是也都去覲見過太後?她又說了什麼?太後與皇帝談論政事並沒有避開她的意思,許是以為她聽不懂,許是她聽懂了也無關緊要,真的,一個深宮中沒有外戚撐腰的女子,知道得多又有什麼用處呢。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把她當了死人。
關睢宮的女子都沒有死,比死人也隻多一口氣,她們是不能走出關睢宮的,外麵的人也不許走到關睢宮去,甚至連關睢宮在哪裏都無人知曉。關睢宮是一個傳說,亦是一個代號,幽冷,寂寞。時間、生命、美貌,以及金錢權勢這些塵世中追逐的東西,對關睢宮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