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怔著,腦海中演戲剛才被自己所錯過的那一幕,發圈從口袋中露出,D發現了,D明白過來,啊,那是我的吧,D於是走來,D因此走來,D朝他走來,從他口袋中徑直抽走了自己的發圈。
S 覺得,他還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的地方。
過了晚飯時間,S抱著一堆色卡走向附近的餐廳,在那裏他看見D在裏麵獨自坐著,S猶豫了一下,鼓起了些勇氣推門進去。D的馬尾又解了,發圈套在手腕上翻著菜單。S忽然意識到自己觀察得過於仔細,他那些好容易堆齊的勇氣又沙似的被吹得幹幹淨淨。S在餐廳轉了一圈就推門離開,然後一路上了出租車回家,回家後看見妻子踩著那雙拖鞋,劈頭蓋臉地說今年春節反正她是死活都是要回娘家過的,S一邊打著哈哈一邊鑽進了浴室,水龍頭開得嘩嘩響。
然後就是第二天那個淡紫色的黃昏了,那一整天大家過得都不怎麼好。早上匆匆來了一個物業說得停工因為缺少某個證件,搞定了以後又接到消息說訂了許久的一款地氈缺貨,下午兩個工人因為餐費的問題打了起來,S去扯,倒讓人狠狠甩撞到門框上,他從背痛向胸口。好在D來的時候什麼問題都是煙消雲散了的,S從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站起來,想著總算能交出一個無風無浪的工作氛圍,然後他便看見從走廊那頭走來的D。不帶任何雜質的念頭,S隻是認為那一刻非常美,從紫紅色光線中脫穎的D,背光的時候看不清她的麵容,於是他認為D是在微笑的。他沒有多想便脫口而出“好美”。D停了片刻,須臾她朝S 明朗地笑了笑“謝謝啦”。
晚上S走進附近的那家餐廳,D也在。兩人分別坐了兩張桌子。S的背從下午痛到入夜了,到這會兒更凶殘了些,牽連到了吞咽,他一碗餛飩吃一顆就得做個輕微的擴胸伸展運動,D大概看不下去了,出聲問“你怎麼啦”。S說“沒事沒事”。D朝他仔細看了一圈,忽然舉出一根手指“終於回過家了”,D接著說“衣服換過了呀”。S那會兒就語塞了起來,等過去半天他才想起自己能說什麼,他說“這你都注意到了”。D忽然有些得意的樣子似的,衝他搖頭晃腦了那麼一下,並沒有給予明確的解釋,她怎麼會注意到,她為什麼會注意到。S隻知道D完全不是最初時,隔著一張桌子,一份合同時形式化的職業性冷澀了。
他們前後走出餐廳,D在前兩步的地方,解了頭發,發圈套在手腕上。S問你怎麼回去呢,D說路口打車吧,S說這附近這麼荒涼,很難打到的。D忽然麵朝S站,問他“那你有什麼辦法”,眼睛看得很直。S忽地咽了下喉嚨,說“我也沒有辦法”。他是真的沒有一點辦法。
S從小就知道自己是那種稀裏糊塗的個性,不好強不爭勝,更願意順勢而為,他和所有來自“必須”“絕對”的風險都不打算發生關聯,在“也行”和“就這樣吧”裏懵懂地尋找下一步,這套準則他操練得非常熟練了,人生算得上順遂。他的個性曾經讓不少因為他的外表而靠近的女生漸漸又離開,S是無所謂的,他願意這樣含含糊糊地度日,把“安全第一”的宣傳口號一遍遍刷在人生信條上。
但S一路陪著D走過了四個路口,兩個人一邊聊著一邊等出租車。多半是S在問,D簡單地回答,好比D其實比S大一歲、好比D每年一半時間在國內一半時間回到位於哥本哈根的總部去、好比D告訴S說安徒生的墓有著高高的鬆柏,D說丹麥的硬幣上都有一顆很小很小的心形圖案,D說在哥本哈根騎自行車是最流行的,女孩們的腿都又細又長可美麗了,但還是有一些問題D不想回答的,她不想回答時就用“幹嗎告訴你”耍賴似的帶過去。D問其實你喜歡第一套方案多過第二套方案吧,但迫於資金壓力,S 就笑“幹嗎告訴你”。過一會兒S又問那今年春節你是去哥本哈根呢還是留在國內,D也說“幹嗎告訴你”。這一答,讓S也有些自我困惑起來,他確實沒有必要知道啊。但他非要跌跌撞撞似的硬拗一句,非要把話題曲曲折折地一直引向那個毫不安全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笑得如此不自然,“不要回去陪男友嗎”。D果然有一絲表情的變化,她飛快地轉身朝前邁出兩步“幹嗎要告訴你”。
那晚S回到玻璃罩子的工地下麵,所有發生自背脊的悶痛已經全部轉移到了前胸。關於D的事是之後隔了幾條關係七零八碎聽說的,其實D和那位駐派丹麥總部的大區經理有著“眾人皆知”的關係,經理的發妻心情好起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情差起來D就被扔回國內。聽完這一串花樣八卦後,S的心情卻是慢慢地回溫了起來,他覺得身體裏回歸了那種無可奈何的熱度。如果是這樣的話,一點也不難揣摩D是怎樣的人,她的所有行為和舉動都是合情合理的,她有自帶的危險可能並且毫不打算掩飾,她願意直接地看你便直接地看你,她以為反正也不會更糟了吧,她自始至終帶著這樣的膽大妄為。
周日下午S回公司去取材料,在那裏撞見來談補充條款的D,中間隔了大約兩天沒見,兩人有些客氣地笑了笑。S剛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站定,D從走廊上折回來問他,怎麼你們的衛生間不能用了嗎? D想起來周末打掃阿姨為了避免閑雜人把衛生間弄髒於是總要上鎖,於是他找到鑰匙替D 開了衛生間門,但隨後D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幫我把門鎖一下好嗎”。S定定地點了頭,在外麵把門反鎖上。反鎖上後就覺得自己得守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