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第二天,太陽升起在海麵上(1 / 3)

文/落落

S想不太明白到底是誰先招惹的誰,他記憶的開端就是D 從走廊那頭的屋子裏走過來,屋子被淹沒在夕陽的昏色中,於是D 仿佛是濕漉漉地走來,從那裏上岸的一條美人魚。S 在那會兒忽然對D 說“好美”,D 被他的聲音打斷在當下,兩人頭一回那麼真實地對視了那麼一秒。

那到底是誰先招惹了誰呢。關於“招惹”的說法,S 以為自己不是什麼文藝青年,但他卻認同這個用詞,很輕卻異常真實的煽動。煽動,還有撥動,撩動,然後下一秒消失,幾乎讓人以為全是錯覺。什麼都是錯覺,猶如海麵上的泡沫,太陽升起時就會消失,但泡沫的存在依舊毋庸置疑,它們擠擠攘攘,彼此壓榨互相侵蝕,在光芒下又讓這個滅絕的過程維持美輪美奐。

S從那個傍晚中回到家,家裏還沒有人,妻子出門上班時換的拖鞋陳列在玄關,原本綴著的兩顆手織草莓圖案,不知道什麼時候脫落了,露出布麵下的絨絮。S放下包,換了衣服,回上司的微信,上司在微信裏老樣子地數落他對客戶太不強硬了,由著對方更改計劃可怎麼行,他也老樣子地不當一回事,一連串的賠笑表情長長短短地發。

上司的微信裏一個又一個“她”“她”“她”指代著客戶,S 腦海中是一個又一個從走廊那頭走來的D,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S還記得最早那次會麵時,一圈人分成甲方和乙方隔了一張大桌子坐。那真是個記憶模糊的會議,白蠟蠟的燈光在牆壁和桌麵上一遍遍被反射,所有事物都讓燈光照得扁扁的。上司急於促成合作,言談中充滿乙方格格不入的熱誠,而D卻被迫走神,手機攢在膝蓋中間,處理和妻子的爭執,為了今年的大年初一應該去誰家過,妻子給他發的消息湊起來也許夠出一本書了,無甚新意的春節眼下頻繁和“最後通牒”關聯,大概也能算有了點新意。因而隻在某些間隙裏,S或許聽見了D的聲音,還有些生澀的語調,客套卻冷淡的一個典型的甲方語調,和乙方不緊不慢地拉鋸。因此甲方的D和乙方的S之間那會兒還是隔著什麼的,一張桌子,一麵牆,一棵參天的樹,或者隔著一個不可能。

合作還是談成了的,似乎轉眼間的事,S和其他同事一起趕赴了新的工作場所,幾百平方米的一個玻璃大罩子下麵,裝修的計劃草案貼了滿牆,然後十幾個人進進出出,紙箱就堆了半山,到前麵拐個彎,大堆白色的PVC板,塑鋼扣板和木龍骨,瓷磚拆了一包,發現錯了又退回去,機關重重的大玻璃罩子。S作為設計部的負責人之一,和工人一起住了幾天,人很快亂糟糟起來,盤腿坐在拆完了的紙箱上吃盒飯,飛揚的塵土迷眼,他的牛仔褲舊出了新的時尚,一件藏青色上衣也讓鉤子掛出了洞,但S始終沒有提起回一次家的打算。這天下午,S與裝修工人核對完進度後返回,看見自己的位置——準確說是他一直當凳子使的一箱瓷磚——上多了一大摞的餐盒,有人路過S就逮著問是什麼,回答剛才客戶來監工,順便送來慰勞大家的。S當時還不知道“客戶”到底應該落實成什麼形象,屬於“甲方”的人光是他打過照麵的應該就有七八個,別提後麵還有在丹麥總部的總經理副總經理們。但S彎腰去翻塑料袋時看見落在旁邊的一枚發圈。黑色的,什麼質地他不甚了解,總之毛茸茸的吧——S卻忽然明白過來,是那個,那個不冷也不熱語調的,隔了一張桌子坐在離他很遠地方的D。

S把發圈撿在手裏,猶豫了一下是應該收留還是處理掉,那邊工人扯著嗓門找他,他順手把發圈塞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S從大學裏聞名時,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傳言是“因為女人”,他在醫院掏出婚戒給女友的那一幕可是掛在校友論壇頭條十幾天的,六七部手機拍下的畫麵裏,S看上去是真的溫暖,真的體貼,真的帥氣。回帖裏一眾女性頭像都說王子似的啊,男性頭像罵罵咧咧說明明裝×的孫子。事情被發酵得無法收拾,S明知道女友用的體檢報告是偽造的,日後必然有一個“戰勝絕症”的結局等待亮相,但他不得不又老樣子地妥協起來,無可奈何地想,女友都用上這種手段了啊,拚得都失了理智了,那怎麼辦呢?將她的計就她的計吧。到現在成婚兩年多,妻子的“絕症”果然在“愛”的力量下早早地被治愈了,他也成了一個溫和的年輕先生,有時候走神,有時候為自己是在想什麼走神而進一步走神。

D是忽然走過來的。忽然地出現,S意識到時,D已經從自己身邊擦身走過了,D覺得剛才那短短一秒兩人好像是有過什麼接觸,很確鑿的他被她碰到了她碰到了他的接觸,接觸的那部分身體還在醞釀還在醒悟。終於等清醒過來了之後它們才傳遞出明晰的信號,讓S低頭去看自己的口袋,外套口袋好像是變了點形狀,S伸手進去,緊接著他便抬起頭,追著遠去的D,他發現D一手已經拿著從他口袋中抽出的發圈,正利落地把自己的頭發係成馬尾。她是和一大批其他的甲方一起,以及另外一大批乙方一起來的。她甩了甩發尾,繼續就裝修的細節逐一與旁人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