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不冷?”海明問道,看了眼婭凝敞開的羽絨衣。
她一點也不冷。
海明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另一隻手變出一隻打火機,扣了下,竄躍的火苗照亮他專注於點煙的憂悒的臉。他把煙盒遞過來,“你要嗎?”
婭凝搖頭。
他愁悶地一口一口抽著,連著呼氣吐出直直的煙霧。
“我小時候,沒怎麼留心你,印象中,你特別的弱小。我父母也提到過你,說你老生病。我想,你大概是個經不起傷害的人。我怕會傷害到你。”
婭凝苦笑,心想,“除了騙人錢財奪人性命,還有什麼是真正的傷害?誰能真的做到洗劫別人的情感,血刃別人的心靈?幾個弱者把傷口當做壯烈的印記,滿世界叫喚,邀人欣賞,幾個混蛋把傷害人當做魅力的證明,懺悔中炫耀。你以為會成為我的敵人嗎?不,我的敵人是病。是覺得‘人生不值得經曆’的病。”
她終歸不能向海明道出這麼激憤的話來。隻漠然地說:“有幾個人是表裏一致的?”
她望向樓頂上並不寥廓的夜空。它像一麵快要撲下的漁網,撲向過去,現在和未來,撲向浮遊生物的可憐心思。他們在圍繞一個醜陋的念頭遮遮掩掩地繞圈子。
她希望能練就出真正的淡漠。可是她畢竟還活著,不早不晚地活著。這種情況下,仍會心跳得比平時快。
被海明富於挑逗的話語弄得煩悶不堪的婭凝,不經他同意,默默地從他口袋裏抽出煙盒來,海明忙不迭地扣了打火機,用手護著火苗給婭凝點燃了一支煙,婭凝深吸了一口,放鬆下來。
海明手指間夾著煙,低頭幫婭凝拉上了羽絨衣的拉鏈,他小心地別著手,避免煙頭燙到衣服的絨麵。
………………………………………………………………
空調在製暖,陽光灑了進來,它們都被寒冷逼退了。
寒冷像針紮著婭凝。
而海明的手一直是熱乎的,看樣子他並不感到冷,搭在他脊梁上的薄被脫落掉在了地上,他也無所謂。婭凝雙手遮住肚臍,生怕受涼,這樣的舉動顯露出心不在焉的意味。
她看到海明思慮過剩的臉上,法令紋墜沉著,微微的痙攣埋伏於皮層底下。
於是,婭凝閉上了眼,和記憶發生著關係。燈光照得黃亮亮的禮台上,穿上白襯衫,黑色西服褲,戴著紅領巾的一排少年中央有一位修長的海明。
他們合唱歌曲《海鷗》……
回望那個板板正正的小海明,猶如美妙的褻瀆。她現在正像摔破一顆雞蛋那樣摧毀著他。
他們是一個人嗎?
她覺得這是很值得品味的問題。
空幻之感使全身的力氣如破了洞的米袋,米粒一條線似的泄落而下。她讓唯一的念頭攻占意識——他是海明。令自己卑微的海明,優等生海明,他的驕傲和無視曾為她的苦惱添磚加瓦,是造成她自我否定的微小因素。
“他是海明”以與幹這種事一致的節奏回響在婭凝的腦海,簡直成了鼓舞士氣的口號。她為了減輕對自身的仇恨而迎合海明,扮演起仰慕者的角色。
他們穿戴好的時候,發現正午的陽光鋪灑在了床上。
海明躬身悉心抹平床單的紋路,一一撚起枕套上的碎發。他看到地板上的被子,不滿地“嘖”了聲,拾起來撣了又撣。雖是他自己弄掉的,但婭凝卻感到那聲是在責備她。他的潔癖隨理性的恢複而蘇醒了。
房間的四壁粘著潔白的牆紙,寫字台上連個紙屑也不見,鋼筆、圓珠筆歸攏在筆筒裏。信紙整齊地放在左上角。從一進他家,婭凝就仿佛走進了需小心翼翼踩著地板的紙屋。
她現在會為這種過分的清潔而可怕。
海明收拾完畢,婭凝又坐上了床。她自以為這種時候能稍微行使一下任性。
“坐椅子吧?”海明從書桌下拖出一張椅子靠在床邊。
婭凝充耳不聞。
他又“嘖”了聲。她交抱雙手,迎著海明的目光研究著他。海明套上了毛衣,戴上了眼鏡,儀表岸然地蹙起了眉。
把婭凝孤零零的留在了尚未消散的繾綣裏。
燦爛的陽光和冰冷的空氣矛盾地流經周圍。整潔的房間襯托出婭凝的多餘。
她抱著後腦勺,想睡個午覺,其實沒有什麼比睡眠更討婭凝歡喜。但海明停下了手中的活,催促般地認真望著婭凝。
不消一分鍾,婭凝便投降了。
她下床穿了鞋,轉身一絲不苟地收拾著,她認為這不是討好海明,而是自尊的體現。
床單麵上的藍條紋,像波動的囚衣,她小心地將它拍拍平,發現床尾的床單伸出來一截,床頭的卻沒塞進去,怪她的不良習慣,坐在床上身子總不自覺地往下掉。
海明見她笨手笨腳,問道:“你都不做家務?”
婭凝隻顧抻床單,臉因為焦急而紅了。她一個人住,沒人會批評她家務做得不好。現在的感覺,像小時候老師從背後盯著她打掃衛生,她連拖把都握不牢犯起了窘迫。
她很懶很懶,因為她厭世啊。
海明上前橫過身打斷了她,他把被子抱到椅子上,整理起床單。
在他正確示範這些事時,婭凝走到了門口,釘上了鞋扣,說“我回家了。”
“嗯。”海明背對她應著。
和海明進行的“純粹”約會,在婭凝的生活史中並不稀奇。她與大學戀人操練的正是隨時割舍、不附承諾的性。開放的態度令海明難以置信地訝異。想不到柔弱的安分守己的婭凝,以最徹底的顛覆方式離經叛道。奇怪的是,她身上既看不出視男人為玩物的風騷,也不像清純女孩追求結果。
她的知趣融進了相處的每個細節裏。從來不打電話給海明。遵照海明的吩咐,保守著他們暗中交往的秘密。
她才不是奔著什麼目的而來的。
“如果早知道她是這種人……”海明卑劣的想。
婭凝熟悉性的底蘊,把它洗盡鉛華地放在生理層麵,彌補缺失的快樂。她和海明互為理想的情人,兩人高不成低不就都有清高病,不會招惹麻煩的單身者,一旦找到合適的伴侶就會終止這種關係。
話沒挑明,各自心照不宣。在小區裏,碰麵了自然地問聲好,他們臉上不會殘留某一次性事的痕跡。玩世不恭的彼此取暖是兩個成年人掙脫大年夜寂寞苦境的最佳方案。
婭凝解決不了根深蒂固的厭世感,所以她得羅列著稱得上“趣味”的同類項:看書、購物、掙錢、性……
一切具有相同的目的,為了不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