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起了榜樣的作用。婭凝顧不得腳下的泥,大步爬上了山。
頸窩裏的汗霎時被山頂的風吹幹,婭凝撩出貼在襯衫裏的頭發。長發迎風舒展開。她用手腕上套的頭繩紮束起來,更加清爽了。好風如水,氣流的沁涼膚觸和衣襟的擺動,令她整個身軀像漂浮在平靜的池塘裏。她吮吸著草腥味、泥土香,大腦裏鬱積一夏的塊壘徐緩地消釋。
春天山頂的田像要一直荒下去,現在,變魔術似的種植著成行成列觀賞性的冬青。被人承包了。
錯落在冬青周圍的幾株青菜,吸飽了水份反射著亮閃閃的翡翠般的光澤,鮮烈的綠,恍惚地變幻著黑的底色。這片菜畦繁榮時,生長了油菜、蠶豆、蘿卜,婭凝和豔華成天來踩踏竊取。她們還鑽進油菜叢裏橫衝直闖,惹得外麵的老農急得喝罵。慌裏慌張的婭凝,在高大的油菜花下迷了路……
田邊散長著幾株舊相識的瘦刮刮的樹,稀疏的葉片孤零零晃動,被風折騰得四麵八方倒過來轉過去。一隻喜鵲飛落在手指般彎曲的樹梢,抖翎啄羽,腹部和兩翅的白毛帶著天然的潔淨。身處奢侈的清涼裏,駁雜的綠,補回了昏耗的眼目。
她初次發出感歎,不知錯過了多少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天氣。
田的盡頭坐落兩頂墳塚,凸隆在那裏幾十年了,與田地密不可分。墓碑上的字跡模糊,幾乎成了平板,被歲月剝蝕了死亡的象征。這墳包不顯露一絲恐怖的意味,隻是變成了朦朧的界碑,把生死之間的鴻溝變成了溫軟的沼澤、樸素的暗門。
婭凝的臉偏轉向另一邊,目光投向麵對自己站著的小葉腳跟後的一小片地,它過去不像現在這般狹仄,延伸到十米以外吧,但始於山腳的挖山工程啃掉了大半的麵積,塌了方似的。齒印處滋生雜草和灌木,彌合得很完善,交織成了防護的屏障。
婭凝是易感體質,她的臉泛起蓮子般的白,整個人像透明的冰柱戳在田間。她從小葉站的位置,油然想到了一則奇特的經曆。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還是二年級……周二下午放學早,和一個同學來山頂上玩,我們在你站的地方,發現一個紙包,是報紙包的東西,奇怪的是,最外麵的一層報紙滲出了殷紅的血,如同裏麵有一大塊肉,同學撿了根樹枝,一層層地挑開包裹的報紙,你猜我們看到了什麼?”
“什麼?”小葉被吸引住了。
“的確是一團肉,像去了皮的青蛙那樣粉嫩的肉,一團的。我們乍看隻當做是人家扔掉的肉,不曾想為什麼要用報紙包,為什麼不扔進垃圾箱。我的同學好奇,她用手上的樹枝挑撥那肉,肉撥翻過來,團在一起的結構頓時散開了……”
“是什麼?”
“小小的頭,小小的爪突然展開,是個小人,剛剛成形還沒長出皮膚的小人……”
“啊?!”小葉吃驚道,“你嚇死了吧!”
“嗯。”她沉浸在回憶中。
那是很值得倒帶、品味的經曆,掙紮於苦悶的童年,婭凝引此類怪異的見識為不凡。“當時和同學撒腿跑下了山,跟遇到的大人說,山頂上有個死小孩,一傳十十傳百,下午我和同伴在樓底下玩,幾個不住在附近的高年級同學過來問我們那個死小孩在哪裏,我指了路,還強調是我們最先發現的。一波又一波的學生去參觀,第二天,我不怕了,反而還想再看看那團肉,因為我們沒看個仔細,它雖然惡心,但也具有滿足人獵奇的神秘(十有八九是墮胎,暗中有一位失節的婦女)。我拉同伴一起來,她怎麼都不肯,我就一個人到這裏來了,可惜,大人們把它燒了,是怕更多的小孩來看吧。土地上剩下黑色的餘燼,那餘燼仍是個小小的人形,像個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