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滾壓過橋底的井蓋,格格作響。橋洞那一邊燈光閃爍。
她從來沒在12點出過門。小鎮也是沒有夜生活的。
隻有近年,鐵路橋洞口的大排檔、小飯館,油煙濃鬱地製造起夜晚的熱鬧。
一排簡陋的危房出租給了燒烤。這裏麇集年輕的打工者、補課歸來的學生、開黑車的司機,還有些混混,衣冠楚楚和衣冠不整的,個個如猛獸撕咬著肉食,孜然粉和焦糊的香味撲鼻。
婭凝跟隨陶煜在矮桌前坐下,陶煜給她倒了杯酒,她順從地呷了口黃橙橙的啤酒,為打定的主意心旌蕩漾。
酒一下肚身體就發酸了,傳遞到了手指,據說此狀表明容易痛風。婭凝對自己的體質發生了探究的興趣,她一口接一口地悶喝,想在酒精的催化下,讓次要的酸痛模糊主要的感覺。
陶煜身子挨過來,胳膊耷向她的肩膀,嘴裏叼著煙。她記得他沒有帶煙,那麼是別人遞來的。
他附耳問道:“不吃點什麼嗎?市裏的還開車過來呢。”
洞口旁停著四五輛小轎車,被燒烤攤吊起的燈泡鍍上了一層暗淡如灰塵的光。
婭凝搖搖頭。失眠導致胃動力低下,她隻能接受流質。
他的胳膊曾經沉重得令人呼吸不暢,現在卻附著在她的沉悶之上,好像由沉悶的母體生長出來的,體會不到它的重量來了。
陶煜垂下手,撥開婭凝伸入酒杯裏的發梢,在她啜飲時替她攏著。她對於細膩的體貼湧起了遲鈍的感動。
選擇在濃情蜜意的時刻結束是多麼的明智啊。她的整顆心靈都在為模擬以後的痛苦而歡欣。
攤主忙碌著烏黑的雙手,用筷子點著肉餡靈活快速地包餛飩,汗珠子揮灑在了案板上。她怔怔地欣賞起攤主的機械勞動。
陶煜扭頭說話,肘彎勾動了婭凝的脖頸,她刻意地背著臉,避免看到別人是誰,她沒有興趣認識他的朋友,更加不想讓別人看清自己。她的頭繩圈在手腕上,任由頭發披散,掩藏著臉頰。
她不用承認現在的自己。到了明天,她也不會承認今晚。而明年,甚至不用承認今年的夏天……
小解的人從深黑的巷子裏走出來。他們指間紅亮的煙頭像螢火蟲隨著他們講話的手勢揮來劃去。男子們都打著赤膊。明明是麵目清秀的男孩也毫無氣質可言,一副吊兒郎當的自甘自滿。
夾帶髒話粗語的浪吼,在繚繞的油煙裏像彈力十足的皮球擲地有聲。髒話是和這裏最匹配的發言,隨心所欲地罵。聽到這些,婭凝沒有覺得不舒服,反而快樂起來。
夜像陳年的鹵汁醃臢著人們。誰都可以隱藏在夜色中忘形。
麻木逐漸地釀成熏然,婭凝的快樂裏夾雜恣睢的絕望,一股力量阻止真正的快樂,像分岔的河道把快樂導向了危險。酒精在五髒六腑火辣辣地衝殺,她心裏湧動起濃烈的思念,他近在咫尺,她卻透支了未來的思念。
然後,就像她第一次抽煙從中品出赤豆的味道那樣,周圍的喧喧嚷嚷好像演變成了熟悉的節奏,她輕輕哼吟傷感女歌手的歌曲。
他問:“在唱什麼?”他的臉衝向她,劃破鄙俗的明秀麵龐,差點讓她碰觸到鼻尖。
但她寧可心裏翻江倒海的緬懷他,在苦澀中沉落到底,也絕不再觸碰他了。
她現在所經曆的,正是曾經希望得到的回憶。
婭凝始終不願偏轉視線瞧他一眼,這份固執其實更像原始的羞澀。他屈就地低下頭,耳朵貼過來,想聽個清楚。她感到自己的臉像一塊煤燒灼得火燙燙的。
和他在一起三個月了,婭凝竟又突然害羞不已。
她其實挺熱愛羞澀,那裏孕育著膽怯和曲折。一旦沒有了曲折,愛情就變得無恥了。
她廝磨耳鬢,娓娓動人地對陶煜說,“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當她和貓玩的時候,也無數次地把同樣話丟進貓兒溝回深繞的耳朵裏。
於轟亂的嘈雜中,陶煜毫不懷疑自己的聽力,毫不懷疑這悅耳的話語,他深深親著她的臉頰。這個吻長得讓婭凝不耐煩了。她舉起酒杯想再喝一口,可他的嘴唇黏在臉頰上,這中間還隔著紛亂的發絲。
於是,婭凝的表情掛起了消解不散的輕蔑。沒有人能從輕蔑裏讀出愛意。但那確實是她用刀刻出的能滲出血來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