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胖的祖母曾經也像婭凝這般納涼。她攤在藤椅上就像一隻巨大的肉蠶。頭枕上搭著塊小方巾,時時扭動身軀拿起它擦著肥厚頸項淋漓的汗水,然後一直攥在手中,應付源源不斷的旺盛的汗液。
婭凝的體質不是繼承父係,她很少流汗,以前她沒注意這個問題,有次和小葉打羽毛球,小葉很奇怪:婭凝,你一點汗沒出呢。
不出汗,被婭凝添進了“與正常人之間的差距”的記錄,和失眠一樣。
她想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體會一下什麼是神清氣爽。那樣或許能從揮之不去的悲戚中解脫出來。
婭凝調勻呼吸,躺在她所憎惡的世界的懷抱裏。渺小的麻雀在深藍天幕上靈動地滑翔。
雲悄然變得緋紅。它們波浪形的邊緣像經過了細致的裁剪。有兩朵雲擺出了打拳擊的架勢,又如久別的老友重逢時伸出手準備擁抱。
婭凝沉醉於童年時代的幻想中,幻想就像一個熨鬥在溫柔地撫平她心裏的褶皺。
這樣的幻想,也等同於把一隻布娃娃硬塞進成年人的手中,怎樣擺弄都不覺得好玩了。
久久凝視著天空,婭凝預感到夜會像打翻的墨水慢慢地給它染色。
底樓傳來老太太的高音亮嗓,市井的喧囂被她一嗓子帶了出來,還有小孩的嚎啕。
這些聲音剛才一直是存在著的。
天邊的玫紅,如強弩之末照在兩棟樓房上。樹影朦朧的蕩漾在對樓的紅磚牆上。靸著拖鞋打著赤膊的中年人大搖大擺穿過通廊。從頸部到肩頭抹著痱子粉的兒童的小臉,卡在鐵欄杆間向下呆望。
燈下讀書的瘦弱少女穿著一身連衣格子裙,正悶悶不樂地拾級而上,好像十分疲憊的樣子,為什麼少女越是無精打采,婭凝就越是滿意呢,可能她很樂於看到從年輕起就消沉的生命吧。
少女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複又在樓梯口出現,最後進了家門。
家家戶戶的門隨意敞著,隱約可見裏麵的人影。白熾燈下的顆顆呆板的人頭或搖動或靜止。
底樓的老太太揮動蒲扇趕走近身的蚊子。小白狗站立著,吐舌頭,喘粗氣。
老太太剛才大聲的說:跑走啦。是跟人解釋,流浪貓已經跑走了。上周,她收留了一隻瞎了左眼的流浪貓。實在令人想不通,殘疾的貓為何還要從安樂窩裏出逃。
但不自量力的生命也贏得了婭凝的好感。
婭凝到底恨這個世界什麼呢?她反而覺得這個世界非常可愛了。
一日的尾聲,怎麼樣,那強大的靜謐會悄悄地吞噬下傍晚的繁忙。屬於夏季的香皂氣味,風油精氣味在空氣中發酵了。
她看著兩米外的陽台。意識的空白,像裝滿顯影液的容器,逐漸浮出不愉快的記憶來。母親在端午節的啜泣,失敗的相親,還有和陶煜的約會等等。
某一刻,這些毫無預兆的湧出來,攪亂婭凝費了好大勁建立起的悠然心境。
兩個月間,和陶煜約會了幾次,婭凝把美好的丟置一邊,單單回味起上一次有多麼不堪回首。
窗簾四合隔絕著烈日炎炎的炙烤,蓄起微微的清涼。婭凝反複拖洗紅漆斑駁露出毛坯的地麵,讓吊扇的微風吹幹。
橫著放倒卷席鋪展開,倏爾占據了客廳一半麵積。
逃課的陶煜一腳踏進門,另一腳還在門外,他的手旋動牆壁的調控調到最大檔。勁風從天花板灌下,扇葉瘋狂轉動,嗡嗡作響。飯桌的報刊和書籍呼啦啦地翻飛張頁,幾張便簽吹飛在地,上麵記載一些日常用度的加減乘除。陶煜把吊扇正下方的草席踢挪得偏離些才坐下,兩條胳膊向後支起身子半仰著,目光追隨她忙進忙出。
這種盯視下的一舉一動有些別扭。婭凝向他扔去電視遙控,他接住了放在了一邊,並不開電視。
婭凝係著圍裙,在廚房裏揮刀剁一隻拔光的雞。她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何要鬼使神差的買一隻雞。在下午有約會的情況下。她忘了一隻雞的通常價格,任由雞販子開價。
處理肮髒的內髒時,貓兒聞味來翻垃圾桶,被她嗬斥了出去。她不懂刀法,掌力不穩,胡亂剁得七零八落,碎渣迸濺,割到胸脯時,她哭喪地喊陶煜幫忙。他走進來,瞅著砧板上那隻並不怎麼龐大的仔雞笑笑,接過她手裏的菜刀,把她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