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3 / 3)

“過幾天吧。”陶煜同意了。小男孩默不作聲地和他們並排走了一會兒,想聽他們聊點什麼,但他們都陷入了沉默。小男孩覺得無趣,騎走了。

陶煜轉臉問婭凝,“遊泳不?”

“不會。”

“我教你,活動中心的遊泳池昨天開門,去不去?”

婭凝搖頭。大白天兩人邀約遊泳荒唐至極。他怎麼意識不到呢?和他剛才讓婭凝坐車後座,一樣的愚蠢。

想到一鍋人粥的泳池,婭凝告誡起了陶煜,“你也不許去。”

獨斷的語氣使陶煜愣了愣。他的不悅就像接近針尖的水球。

她又是這樣,跟教數學題時一樣的訓斥態度,似乎很樂意加深兩人之間的不平等。

可能察覺到話講得僵硬,婭凝倏爾變得溫柔起來。“跟下餃子似的,遊得起來嗎。而且池水很髒的,也不要求健康證這些,別去,好不好?”

“我都去過多少回了,沒事。”

“你知道傳染病比過去多了多少?有人遊過了渾身癢,癢得坐不住……”婭凝隨口編瞎話,煞有介事地附耳悄聲說:“我認識個得皮膚病的,年年去職工活動中心遊泳。”

“我不怕。”

婭凝突然使蠻力按住車龍頭,一時間叫他連人帶車靜止不動。陶煜身子一歪,一隻腳著地支撐,那一絲的不悅蕩然無存了。眼前的婭凝懇求:“想遊泳,去市區正規的泳池好不好?”

他的不潔會傳染給她。這才是婭凝最深重的憂慮。任陶煜窮盡想象也不會猜測到。

全鎮的女人,或許隻有婭凝懷抱這種擔憂,得益於長久的自我教育。她為此擁有了某種優越感。

巷子張開小口釋放稀薄的涼氣,轉瞬消弭於熱浪之中。劇烈的蟬鳴轟然炸響,喧嚷不絕。陶煜的兩鬢垂下汗痕,浮起笑望著婭凝。循循善誘略帶惶急,她的表情十分可愛。

他身後的一戶人家敞著門。堂屋主桌前,瘦得臉如核桃的老太太坐在矮小的竹板凳上,緩慢搖動手中的蒲扇。她那癟進去的兩片嘴唇不停翕動,像在咀嚼什麼又像是喃喃自語,上身的月白背心空空蕩蕩。

雖然正對著她,但他倆並不在老太太的視線內。老太太顴骨處的皺紋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線,她眼神昏茫,目空一切。

婭凝放下手,眉頭一舒,露出了笑容,嚴肅的表情及時地垮台了。

陶煜對粗蠻舉動裏的調情底蘊有些晃神。他跳下車,肘彎搭在車把上,身體側傾向她。“我不去了,行吧?”

他們繼續往前走。

陶煜閑不住地一路用腳踢著碎石子。低頭說:

“暑假補三個禮拜的課,剩下一個月。”

“升高三了,就補三個禮拜課?”她正自疑惑,見他欲開口,猛然記得:“減負是不是?”

婭凝倒不想知道“剩下一個月”是什麼意思。

“聰明!”他將腳底的石子踢得老遠,“隻要多補一天,你幫我打電話給教育局舉報好不好?”

“好!”她滿口答應,“你給我號碼,我就在小賣部的公用電話打。”

力所能及又可稱他心的小事讓婭凝蠢蠢欲動,她流露出的市儈的搞破壞的趣味被陶煜盡收眼底。

陶煜倒不好意思說這是句玩笑了。

前方有株梧桐,灑下的濃蔭如同沙漠裏的綠洲。婭凝加快腳步走進裏麵,攫取到片刻的涼快。尖利的鳥叫刺破了蟬鳴,陶煜循聲仰頭,望向綠葉交拱而成的穹頂,葉隙間漏落的陽光沾上他迷蒙的麵龐,他的眼眸轉動著探求的好奇。額頭到下顎間的線條,呈現出即將成形的堅毅。

總是擺出大人樣子的陶煜,不知道自己眼神驀然流露出的純澈,已距離婭凝的閱曆已經十分地遙遠了,而這才是婭凝熱戀他的核心。

它像鑽石的切麵泛著奪目的光華,消解了少年身上最易為人鄙夷的渾噩無知。

男孩啊……

婭凝的心怦然而動。幸福似乎成了囊中之物。

今夏婭凝抽離地看待失眠,與藥物負隅頑抗,皆因叫做“幸福”的東西在支撐著她。雨中飛行的蝴蝶,即使翅膀打濕了,無力地振翅,但依然被清潔的空氣一陣陣的鼓舞著。

婭凝背起手,俯視自己的雙腳。光影流過腳背。她注意到腳背曬黑了些。

暴雨過後,她立馬去市區購物,得到這雙鞋心情跟著晴朗了。它比婭凝所有的涼鞋加起來都貴。婭凝穿上它飄飄然的,暗中期待每個人都能盯著自己的鞋瞧上一會兒,看出它的不同尋常。

幸福感托舉著婭凝。她在緩慢升騰中看到了墜落的苗頭。“結束”的呼喚,像在意識的湖麵悠遊的天鵝。它不催促她,但是保持著優雅的速度縈繞於意識,提醒她“結束”的存在。

婭凝既確定又隱隱地畏懼起幸福來。

快到家的地方,橫倒著一棵粗壯的梧桐攔住了路,陶煜搬起車跨過去。

婭凝繪聲繪色地描述,傍晚的狂風暴雨如何像拔牙一樣將這棵樹連根拔起的,她在陽台恰巧目睹了驚駭的一幕。

“幸好沒有人路過。”她說。

幾十年樹齡的老樹轟然而倒帶著毀滅性的決斷,震撼了婭凝。就跟活生生的人突然在眼前被擊斃似的。

久埋地底的深根拖著泥,全須全尾地暴露在地表。樹坑宛如巨大的牙槽,裏麵的濕土仍然是濕潤的深色。

“還能不能活了?”婭凝回望著那一團的盤根錯節,不無惋惜地歎道。夏天它開枝散葉贈予了接近居所的一段蔭庇。現在要多一分暴曬了。

擋在香椿樹前麵也有一棵老梧桐,枝葉橫伸過街,像親熱的手臂搭在簡易樓的窗台位置。

如果不是它的同伴陣亡,婭凝無法注意到它是如此的茂盛,為之而生起感激之情。

“它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裏,真好。”婭凝想。她意識到這是一句枯燥的話,在陶煜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