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龍頭左搖右晃,伴隨婭凝錯落的腳步。她躲進屋簷的陰影裏,被空調外機排放的熱風烘到,又走出了陰影。酷暑蟄刺著裸露的皮膚,發麻的痛感逐漸形成了一層帶有分量的鎧甲。
和他並行的躁動,掩藏在了鎮定的外表之下。婭凝留意著寥寥無幾的行人,一邊對側方投來的目光感到不自在。她想象遭受暴曬的臉正燙得赤紅,相當難看,便稍稍地傾斜臉頰。
“鞋磨腳?”陶煜問。
婭凝第一次穿新買的白色皮涼鞋,行走中鞋襻不停地磨著腳踝。經他提醒,她才感到踝骨破皮的地方辣辣的。
“我皮膚太差,總是弄傷。”她歎了口氣。
陶煜忍不住時時下視她腿部的傷痕,想一一點壓那些淤青和瘡疤。未及消退的鮮紅,赫然的指甲印,令他想入非非。
“把指甲剪了,別跟自己有仇似的。”
陶煜原本想說,你的皮膚很軟,可讚美的話想來會遭受她的白眼。
這副傷痕累累的粘糕般的身軀讓他迷戀,摟著她的感覺,就像懷抱一隻攣動的熱乎乎的兔子。
課堂上、睡覺前,他的思緒都會飄到第一次和她作愛的情景。暗室裏她潔白的雙腿與他的古銅膚色比對出溫潤如玉的明潔,柔媚的蜷曲著,她慵懶垂死的身體雖然清瘦,卻泛著稚弱混沌的肉感,把她納入懷中的瞬間,原本慌手慌腳的他對一切的流程都駕輕就熟了。她太柔軟了,這種柔軟是“性”的具象化,瞬間喚醒了他的勃動。
婭凝今天穿的牛仔短褲,托挺出臀部的曲線。這是從未有過的裝扮。陶煜經常建議她穿短裙短褲,當麵她狠狠地否決,他那色情味的讚美一出口就被她打斷,但她還是默默照做了。大多數時間他們是無法在一起的,那樣的時候,婭凝才會依從於他。
陶煜品味著其中的趣味,覺得妙不可言。
他的背被汗水***印出肩胛的“八”字,甩頭時汗珠濺向婭凝的胳膊。
婭凝珍惜地知覺著汗珠如何從肌膚的毛孔裏鑽出,像螞蟻一樣的蠕動、滑落,在背脊劃著一條線,自己成了“熱”的旁觀者。
她逐漸拖拉腳步,他控製著車閘不放開速度。飛逝的沉默有些難熬,除了她家,別的場合,他們不知道該怎麼交談。
但別的場合遇見他,婭凝卻要比在家裏愛他。
她的家是有設計感的,進了門便被昏沉沉的空氣催化,然後按部就班。隻有置身常態的環境中,才更像是在戀愛。
“貓怎麼樣了?”陶煜問。
“還好。”
陶煜停頓了一會兒,說,“老是聽你罵它,從沒見你這麼凶。”
“它把紗窗都抓爛了,無惡不作。所以我老要吼它。”婭凝笑著說,“我下班回家,隻要見它尾巴是垂下來的,就知道它偷了碗櫥裏的飯菜。”
“貓的確很討厭。”
“你了解貓嗎?它自私。不跟誰真的近乎,不群居,能獨活。隻要吃飽了,你再喊它,隻顧往前走,頭也不回。一天睡十幾個小時,比清醒長,夢和現實顛倒。犯了錯不悔改。你吃什麼,它一定要湊過來聞聞,十有八九也不下嘴。……我們應該多和貓學習怎麼做人。”
陶煜聽到最後一句大笑起來,婭凝用無比愉悅的眼神看著他。
這時,陶煜發現婭凝的臉頰有些消瘦。
炎熱和空調噪音令婭凝失眠了好些時日,她努力地抵抗安眠藥、鎮定劑等精神藥物的誘惑。把它們藏在了家中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婭凝的掙紮在陶煜這裏實難想象。
街道仄窄,隻容得三四人並排。同學轎車製造的擁堵曆曆在目。婭凝也記得春雨綿綿中從這條街跑回家的心情。那樣的心情非常遙遠了。
路兩旁挨擠著青磚灰瓦的平房,藍底白字的門牌掉了釉。瓦頂上長著由鳥類的糞便播種的一蓬蓬亂草。房屋間夾出幽涼的淺淺的小巷。石墩子上生滿了苔蘚,水磨石的砌縫間也長著草。
有個巷子通向醫院,有個巷子通向豔華家。豔華家後門的小道是填平的河道。陶煜對此一無所知。
“一年級,我想過街,正遇下班的車流,怎麼都穿不過去,就在街這邊等到傍晚。”婭凝說。
“可憐!”陶煜爽朗地笑起來。
一年級的婭凝小得跟丟棄在街上的布娃娃似的。
自行車前輪擦後輪地川流,她無縫插針,局促地退避到店門側。背後的書包壓著磚牆,不維持這樣的動作,車子就會碰到她,滾滾而來的車輪令婭凝目眩。他們衝這個小人兒惡狠狠的搖鈴。她的腳踩進房前的土層裏,潮濕的泥土滲出水來,眼睜睜看它把鞋子弄髒了。
自行車如潮水駛過,是橫亙前方的險阻。
而這條街,不過成年人幾步就能橫行而過,可見當初的婭凝何等渺小。
婭凝的心裏一直住著那位窘迫的小人兒。即使此刻,談吐穩重,鎮定自若,可小人兒不依不饒地冒出頭來作祟,教她審看身上的缺陷。
比之光線不足的室內,大白天讓人的麵目清晰顯露,她憂慮自己出現了老態。
她巧心掩飾,衣服的顏色稍沉暗點會顯出憔悴,便刻意選擇像花瓣般輕盈的色澤和質感。她上身是一件模糊年齡的白襯衫,不是板正的,而是鬆軟的休閑款,隱約映透裏麵肉色的胸衣,她輕輕盈盈,矯飾地抬高腳,以免涼鞋踏在地麵發出隨意的拖遝聲。
陶煜的眼睛瞄來瞄去,無所適從。他用大拇指軟綿綿地打著清脆的車鈴,捏著閘以使速度跟她的腳步一致。他會突然歪拐一下車龍頭,逼得婭凝縮讓些,趁機騰出手拽了拽她的馬尾。
那濃厚的發間別著小小的藍色絹紗花朵的發夾。
婭凝的額頭沁出混雜喜悅和擔憂的細密汗珠。即使酷熱難耐,一種肉玉依然通透到了肌膚的內層。
身後有騷動,那群初中生飛馳過來。小男孩在陶煜身旁停下,問他想不想遊泳。問這話時,那雙眼睛在充分地打量著婭凝。婭凝表情坦蕩地迎向他,嘴角含笑。她想起了為數不多會玩的電腦遊戲“打地鼠”。隔著陶煜,婭凝要剿滅這個小子缺乏禮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