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座鍾響了一聲,像病痛的深吟,陶煜轉著好奇的目光尋找,瞅見了站櫥上端放的木匣子似的座鍾。
“你還用它?我家原來也有一個,早扔了。”
他走過去端起鍾,打開玻璃罩門,撥著裏麵的指針,隨後拿起一旁的發條鑰匙對著孔插進去擺弄著。
“幫我把它弄壞。”婭凝說。
比落雨前更熱了。婭凝打開吊扇。
風呼呼灌下來,重新回到床上的陶煜,直望著它,憂慮地說:“會不會掉下來?”他解釋上課不能夠專心聽講,全因為坐在吊扇的正下方,提心吊膽,害怕它即將脫離天花板砸在自己身上,絞得血肉橫飛。
婭凝於是不厭其煩地下床關掉開關。她是耐熱的。而且,跟他共處一室,她的身體對其他刺激都變得不怎麼敏感了,熱也被輕易忽略掉了。
但陶煜卻不是這樣。
風一停,他又抱怨:“不行,開著吧。”
婭凝從小房間搬出鐵扇葉鏽跡斑斑的立式風扇,用抹布擦拭落灰的網罩。擦著擦著,手背在慢慢變暗,她轉過頭,隔著窗簾,隻見陽光收斂了。
驟陰驟晴耍弄了她。再度掀起窗簾,天邊厚重立體的灰雲緩慢移動,像拖拽著重物。
窗簾如果大開,躺在床上的陶煜便被對樓的某雙眼睛一覽無餘了。
她對蹺起腿等待的陶煜柔聲說:“去客廳吧。”
婭凝拉開站櫥門,翻出一遝席墊,去給沙發鋪上。
陶煜將自己放倒在沙發。婭凝打開了陽台和小房間的窗,讓穿堂風一掃悶熱。但陽台上感受到的風進了室內就大大減弱了。
他翻了個身,一副差使的口吻說,“給我拿電扇。”
“有風的。”婭凝將從衣櫃裏找出的嶄新毛巾折疊著搭蓋在他的腰上。
他一甩手掀掉毛巾。
婭凝撿起來重新給他搭上。
他蒙矓合眼,眼皮的縫隙裏,現出一絲閃爍不定的微光。婭凝坐在沙發扶手上,像檢查體溫那樣,手掌撫貼他的額頭。
陶煜揚起嘴角,如貓在接受舒適的撫摸。
一連串討好他的多餘的舉動令婭凝像一位溫順的總是把丈夫當孩子伺候的妻子。她有點喜歡扮演跟自身南轅北轍的角色。她發現在這樣的扮演中,自己本性裏的渾濁的渣滓可以暫時的沉澱下去。
陣風送來浸膚的暢爽。吹得茶幾上的塑料袋“刺啦”地響,婭凝欠身把它們揉成一團塞進了抽屜。
陶煜換成平躺的姿勢,胳膊疊在胸前。他那俊逸的臉龐上神態安詳,長長的睫毛耷拉著,眉心舒展開,伴隨胸口的一起一伏,發出輕微的鼻息。婭凝蹲在沙發前,兩隻手膠合著他的一隻手,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像是對待一個臨終的人。
她喁喁低語:“你膽子不小,帶她回家,萬一撞到你爸媽。”
陶煜和女友的事跡勾起了她獵奇的興趣。婭凝純粹像個局外人,探聽起少年破戒故事,並寄生於此來充實自己的遐想。用渲染他的曆練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罪責。
而且,心田泛起淡淡的嫉妒會像一眼泉那般美妙,或許能提升她的興致。
“能不能不要說這些,而且,我也不想聽到你和別人的。”
陶煜閉著眼睛,用冷冰冰的告白,粉碎了婭凝卑俗的夢想。他看不到婭凝被打擊的表情。婭凝腦中的某種激情像關掉火後的沸水息止了。然而,被戳到虛處的她卻對陶煜產生了一絲決然不肯明說的敬意。
想來,這其實是兩人交往中,陶煜表現最為穩重的一刻。
他那對幸福直率的接受力,根本無需旁借他物來達成。
婭凝丟下他的手,起身信步到電腦邊的白牆前,把全身的重量通過背部往牆上一靠,怔怔立著。麵露微笑。
那個位置相對涼快些。正好處於房間窗口和陽台門的直線上。
陶煜溫馴地讓毛巾護住了腹部。他的手一度拽起毛巾,但又放下來,這時,他可能想到冷與熱由不得自己。
婭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望著陶煜,品味著他身上浮動的男子色香,被後知後覺的欣然圍繞著。她想推翻書籍中對所謂高潮的描述。肉身的觸點,和一種遙望中的想象填實的滿足,應該是平等的。
陶煜紋絲不動,頭壓著手膀,一會兒後,他翹腿晃來晃去,在窄小的沙發裏摸尋最舒服的姿勢。
健康,清澈,身無贅肉……婭凝用那種容易被壓抑純然女性的角度去欣賞著他。
那淺薄姿勢,挑釁著相親時“條件”一詞的惡俗釋義。
他是悠遊於框架之外的,框架裏的內容再豐富,也隻顯得笨重,被他少年的灑然踢翻碾碎。
汽笛聲橫貫小鎮,綿長縈回。如突然響起的警報,讓人既莫名緊張,又精神一振。
半睡中的陶煜也聽到了。他軟綿綿地爬起來,仰脖子靠上背墊,半張嘴喘著粗氣,“熱死我了!”
他睥睨婭凝站立的姿態,“罰站呢?”
婭凝拔腳回到臥室,撿起掉在地上的T恤翻理,走出來扔給了陶煜。他在沙發上站起來,拿著T恤的手向上夠了夠天花板,然後兩三下把衣服穿好,雙腳跳在地上。走向鏡子前。一旁的婭凝,初次從他身上,對比出這扇鏡子把人照瘦了幾分。
陶煜一手摟起婭凝的腰,攬過來讓自己的前胸壓向她的背。那堅實的臂彎枷鎖一般套住她的脖子。婭凝被硬拉進鏡子裏,麵對著他們偎依的人像,覺得那仿佛是無言的嘲諷。她下意識地低垂頭,全無勇氣欣賞。陶煜完全不了解婭凝的心思,他悠閑地哼歌,扭晃她的身軀,逐漸讓她感到吃重。
婭凝解開胳膊,轉身向陽台走去了。
他照了番鏡子,定了定神。佻達地磨蹭著。
“走吧。”婭凝抱臂佇立於陽台上。
門被他小心翼翼的關上,又豁開了,他不得不重新用力一關,發出砰地一聲響。
小街的食攤風風火火地炒起了菜,農民蹲在籮筐後顧盼買主。
簡易樓的黑瓦頂被雨水衝刷一新,街麵的水窪在強弩之末的夕陽輝照下泛著亮光,身著水泥色工作服的工人於狹路屢屢停下腳踏,控製行駛,車龍頭掛著被副食品撐鼓的網兜,有的裏麵也隻豎著兩根黃瓜。他們疲憊而輕鬆,猛搖車鈴驅散路中央遊戲的孩子。
婭凝脈脈含情地俯瞰他們。覺得他們籠罩在美好的光環裏。連大人的吼斥,孩子的銳叫,在耳中都變得溫柔了。
她揪下一片長進陽台內的香椿葉,嗅了嗅。
因為摘了它家的葉子,底樓的小白狗抬起了頭。庭院裏的老夫婦正在彎腰收拾風刮翻的磚塊。隻有小白狗見到她摘了葉子,伸舌頭拿眼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