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源就在腳下,婭凝設想按一下電源開關,會激怒他的吧。不如就像逗小孩子那樣,為了研究人類行為,試驗一下。
婭凝白皙的腳向接線板挪了挪,突然間,又被神經質的抽搐給拉回了,她沒有勇氣。
她隻好用虛怯的目光順著他露出卡介苗痘跡的臂膀看向大腿部位。碰觸著那個醒目的傷口。
輕傷歸輕傷,婭凝偏要小題大做地關心他,把心底想對人好的願望實現在他身上。
不單單是對他好,對所有人好。
如果虛張聲勢抱有感動他的目的,還真是徒勞。匱乏的男孩,才容易被來父母以外的人的體貼觸動。陶煜不匱乏。他陽光開朗,隻有他不需要的,沒有他缺少的。
婭凝大為放心。因為達不到目的就能證明動機的不存在。
漸漸,婭凝的膝頭模擬出了疼痛,為他做著消解。
可怕的印記在愈合平整之前,使他也攜帶了一份醜陋。成為他完美形象的缺口。
本來,婭凝應當把醜陋當作親近之物。卻在當下訓練自己做起了完美主義者,通過這個傷口來擴大他的醜陋。
鼠標聲渺遠了,他的存在像是逐步的逼近,遮蔽了這間客廳的什物,家具在匿形,電腦也在消失,椅子、掛曆、沙發這些……唯有陶煜坐著的形象,線條流暢的五官,緊閉的嘴唇,獨自閃耀著。像黑夜裏的螢火蟲。
他的白色T恤的背後有一塊汗濕。
他的完美哪裏是由於他不含缺陷呢,而是他身上任何的缺陷都值得原諒。
婭凝又失敗了。
點擊聲越來越急切。陶煜出了失誤,拍了下桌子。這一聲仿佛刺激了婭凝信口開河。她閃過一個和漫無邊際的思慮和解的方法,也急著想把這個弄不懂的遊戲給粉碎掉。所以她木然地張口說:“你是我的朋友嗎?”
陶煜冷不丁被問住,回答“是”稍顯不夠。便說:“當然。”
婭凝沉吟了會兒:“那你也拿我當朋友嗎?”
陶煜不明白兩個問題有何區別。
“嗯。我隻有和你能說上正經話。你比我有文化。”他繼續敲著鍵盤。
現如今“文化”是個過時的用於諷刺的字眼。但婭凝聽到他語氣誠懇,感到無比高興,智力的認可總能滿足她求學生涯培養的虛榮。
她伸手友愛地撫摸陶煜的頭,心上聚攏著溫暖。
陶煜剛搬來的日子,婭凝沒有觀察過他。她那時一味地擔心新來的一家三口會不如原先的老太太安靜。
她走路習慣低頭,對人漠不關心。因為她從小就已摸透了小鎮鄰裏過於熱絡的傳統存有各種弊端。他們看彼此的眼神深明底細。好的時候包餃子分送四鄰,關係惡劣吵架往外宣揚醜事。
一次,她坐在市區的快餐店裏和一位男士相親,幾張桌子之外的一位舊鄰,不加掩飾地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看得她渾身不自在。對方毫無意識這是種不文明的行為。
由一個工廠繁衍而出並且如菌群緊密居住的鎮民,從沒有界限的概念。婭凝和前夫離婚之初,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登門勸解。
他們認為,自己可以介入一切認識人的私事中。
出於憎惡距離的失守,婭凝練就出了極端的病態的冷漠。她不刻意觀察任何人。
小鎮的繽紛生活就像一部電視劇播映在那,她打開電視機,聽到它的喧嚷,永遠不去欣賞。
然而,陶煜是個陌生人。婭凝從未見過幼年、童年時的陶煜。與他的父母也素未謀麵。
她喜歡陌生。
澡堂、醫院、中學三個地標,各自據有一片居民區。陶煜原來的家在醫院那一帶。
婭凝需要一個陌生人來完成一個角色。讓她把憂鬱安放到一出悲劇裏,以後,她的苦惱全部圍繞這個悲劇打轉,不再遊離失所。
婭凝怔忡著,她的手從陶煜的頭部滑落,神遊般地順著脖頸從衣領口延伸到汗津津的背,年輕的身架,骨骼的凹凸,那堅實而脆弱的脊背蘊積又蒸騰著溫熱。
婭凝有一雙終年冰涼的手,在初夏時節,仍像經曆著嚴寒。
陶煜顫動了一下,等他明白是怎麼回事卻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打著他的遊戲,冰塊般的熨鬥在背部遊走帶來了愜意。
婭凝不知道多久可以停止。主動親近他的過程裏,反倒沒有肆意想象的情緒來得複雜,她心底寂靜得如一泓深幽湖水,隨便丟進去什麼淩亂肮髒的東西立刻被深吞,不會激起漣漪。
雄性身體那種粗糙而脈脈含情的質感,使她這隻手本能地附著上去。
站在毒花花的太陽下就徹底告別了炎熱,一步踏入險境才能獲得永恒的安全。
陶煜泰然穩坐,對屏幕上的變化做出適當的反應,隻不過他的速度慢了下來。他的心理活動難以捉摸。
婭凝猜想,難道他在運謀著,該采取什麼方式不使婭凝難堪而又擺脫這隻手的糾纏?
時間流逝了,半分鍾不到卻猶如一個小時的長度。陶煜置身事外的態度令她的行為顯得單調乏味形如自討沒趣的獨角戲。
莫非這就是最高級的諷刺?
痛苦像胃酸幾乎是逆嘔到了婭凝的喉嚨口。某種意識像鳥那樣狠狠啄了下婭凝,她慌忙抽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