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凝允許自己在一定的真誠之外,享受巧妙偽裝、精心設計的樂趣。隻有聰明的孩子才有本事撒謊。
就這樣,陶煜被安頓在沙發上。婭凝默默進了臥室,由頭至尾搬出床頭櫃的抽屜,找到幾瓶藥水。她在陶煜的膝前,用棉簽蘸著碘酒細致均勻地塗抹於傷處,他痛得“哼”了聲,她不予理會,儼然訓練有素的護士那般冷漠。古銅色腿上的汗毛掠過婭凝的掌心。
她認為當下的情感,是充滿了關懷、同情、憐惜的情感,沒有任何不潔的雜質。
她犧牲睡眠送老人去醫院的那晚,被“當好人”的觀念給降服了。現在則被同樣的心態支配著。
藥水浸透棉簽頭,點向喪失肉感的傷口,他的形象由此融進了絳紫色的縫隙裏,婭凝現在探測的是他的物質結構。
她記得小時候也在膝蓋那裏摔出了一個大口子,輕輕扒開,隱約露出骨頭的影子。想起來汗毛倒豎,卻又是一種奇妙的體驗,那個傷口為婭凝打開了秘密通道,她第一次發現了作為物質存在的自己。
他不過是有機物構成的。婭凝可能會愛一朵花,但不會對顯微鏡下的細胞動心。
“校醫給我上過藥了,還需要嗎……”陶煜質疑地問。
婭凝停下手,臉瞬間紅了。
“這樣……”她自言自語,起身奔進臥室,兩手各抓了一把藥劑盒像撒零錢一樣撒在茶幾上,“你看說明,什麼藥消炎。”
“不用吧,校醫說是輕傷。”
“感染了怎麼辦?吃一顆吧。”
陶煜勉為其難地從中挑揀一板,戳破薄膜取出膠囊。
“等等!”她又阻止了他,“別是過期的!”她搶過藥盒來看,“去年年底就到期了,還好,我想到了。”她舒了口氣。
“那我還吃不吃?”
“不吃了。”她道,“校醫說是輕傷,就是輕傷吧。我小時候摔得比你還重呢……也沒死。”
他們彼此笑了笑。
婭凝走去抽出電腦桌下的椅子,按了電源,說道:“玩著玩著就不痛了。”
陶煜此刻倒不貪戀玩電腦,卻依然聽從地到電腦前安坐。一動了鼠標,精神便迅速集中。忽視了婭凝把可樂放在他的手邊。
他的臉沉下來,呈現癡迷的呆板。婭凝不禁好奇地研究屏幕,琢磨槍林彈雨的規則和意圖。
遊戲很繚亂,一會兒一個炸藥包開花似的爆炸。
半晌,婭凝隻問了陶煜:“是殺人的嗎?”
陶煜沒聽進去,一言不發。
婭凝自顧說:“我隻知道一個搭房子的很好玩,你要玩嗎?”
陶煜仍然沒反應,婭凝衝他的側臉微笑著搖搖頭。婭凝想,這張美麗的側臉應該沐浴在月光下,而不是機器的熒光中。
她轉身跨進廚房,提溜起鐵盆裏浸泡的衣物,攥在手中,用勁地搓著。把薄薄的單衣、襯衫當作毛巾絞扭到臨近損傷的程度。
一縷頭發散落額前,半擋著視線。
婭凝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紛紛的像螞蟻爬的情念便隨著力氣的揮霍飛散出了身體。勞累在周身輕微地蔓延。
水泥台上的塑料簍,裝著斜切的碗櫥的輪廓,擰成筋骨的衣服一個個丟了進去。
最後一件牛仔長裙,令婭凝回想起試穿時在商場鏡子裏照出的倩麗身姿,她當機立斷地買下它。每次穿,她就冒出些美麗的不著邊際的幻想來。漂亮的衣服偶爾解救著女人枯竭的心靈。她發現裙子的腰部有點起球,到明年,它將是一條褪色、鬆垮的舊裙子。明年,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興趣買衣服。婭凝發現,自己連物欲都需要花些心裏上的力氣艱難維持。
祖母生前正是站在婭凝所站的位置操勞,婭凝現在和她共享起相同的視角。
麵前是爬滿油跡的牆壁、汙斑密密麻麻的花崗岩水池。
這些落在祖母眼中日複一日空洞下去的事物,在婭凝久久地凝視中也朦朧了。反倒是祖母那衰老僵硬的麵孔清晰起來,生活如這張臉一樣呈現出地獄般的死寂。
她把沾滿肥皂沫的雙手放在水龍頭下衝洗。傷口、牆壁、正在清洗的衣物,粗陋的東西們鼓動著她。
詩詞、小葉、海明,所有下午在她感官裏劃過的人與物,都在拭目以待。
她可以讓他們統統變成不同尋常一天的標記,也可以瞬間讓他們淪為不堪回首的傷疤。
關掉閥後,點擊鼠標的嘈切突顯出來,不停地鼓噪著耳膜。
婭凝一掙掙抖落掉手上的水珠,步出了廚房,無聲無息地立於陶煜身旁。
廚房離電腦桌太近,以至於短暫的幾步裏她來不及作出什麼打算。她褪下腦後鬆弛的頭繩,圈到腕上重新紮束,整理著儀容。
眼皮子底下的陶煜像抽走靈魂的機器,緊張與狂喜在他臉上規律的交替。
婭凝又花了幾分鍾跟進畫麵,仍不能從這個遊戲裏獲取半點好奇。
無法看懂的遊戲給陶煜的四周建起了圍牆,隔絕了婭凝。婭凝既討厭現狀,又隱隱覺得,圍牆的阻礙,會使“打破”的舉動順理成章。
陶煜不苟言笑的樣子看起來荒謬極了。婭凝想,隻要按下電源,烽火硝煙的場麵不就瞬間化為黑幕了嗎?他卻在入戲,把裏麵當成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