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眼裏一亮,旋而歎道,“他倒是個好人,就是對我太壞。”
有幾次,他爸爸斥罵他的厲聲,連一牆之隔的婭凝聽了都心驚肉跳。她理解他的所指。
“很多好人在家裏都脾氣很壞,外麵壓抑。”
“你不覺得這是懦弱嗎?”
“總比當壞蛋好吧。”婭凝說。
陶煜凝思點點頭。婭凝為自己信口拈來的道理吃驚。她的話語無非為了迎合他,這個少年可以抱怨自己的父親,但別人是不可以的。利用語言撫摸他的心,就像撫摸一隻寵物那樣。
沉默了一會兒,陶煜問道:“你大學學的不是化學嘛,怎麼現在就打字?”
她從沒跟他介紹自己大學的專業。他背後打聽她,還打聽錯了。
“我學的數學。”她說,“命不好唄,要不就編你們的高考卷了。”
“我現在最怕數學。”
“我上學時最喜歡數學。”
“為什麼?”
婭凝頓了頓,說:“解題時候心無旁騖。解出來有成就感。”
“學得差的就不會這麼認為了。”陶煜老氣橫秋地搖搖頭。
“學不好沒關係。”
婭凝淡漠的目光穿過香椿的葉縫,看著對麵筒子樓的紅磚,“反正將來也沒多大用。”
“現在作業要做。”
“哦。”
有的話粘在了喉嚨口,婭凝沒有說。
濃麗的夕陽裏,溫暖的細風毛茸茸地蹭過她的脖頸,婭凝仿佛回到小時候的傍晚,無所事事地等待晚飯的悠閑時光。
她向偏離陶煜的右側挪了幾步,望著那棟注視過無數遍屋頂的簡易樓。
它的一排排窗口像一個個窟窿,玻璃殘破不全,自暴自棄地洞開著。有的窗框結滿了灰網,黑黢黢房間裏的破敗一目了然。
每間二十平米,過去供舉家三口居住。每層共用廁所、水池。現在的住戶是些孤寡老人和來打工的外鄉人。平時對這棟樓婭凝不會看上一眼,單是想象它的肮髒就令人起雞皮疙瘩。有位小學同學短暫地住在裏麵,婭凝去給休病假的同學送作業,穿過了不見天日濕漉漉的走廊,雙腳踩在了汙水中,汙水漫過涼鞋,腳底板也浸在其中。想起那副狼狽狀,婭凝每每心裏發麻。
此刻,婭凝的愜意度化了惡心的事物。她安然的目光從布滿青苔和汙水醃漬過的灰黑牆體緩緩下移的過程,事物在她眼中實際上已經崩潰瓦解了。
當觸到底層,一扇窗口仿佛表示了某個空缺。
婭凝想了想,那扇窗後,原來住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她總是趴伏窗台,拐杖斜靠著窗框,注目眼前經過的行人。學校的學雷鋒活動日,她的房子裏活躍幾位擦玻璃掃地的小學生。一屆又一屆的小學生把她當作課外實踐的幫助對象。
來來往往的熟人包含婭凝的祖父母有時會停在窗前陪老太太聊聊天。
隻要站在她的窗前,就可以一眼看到裏麵一側牆壁上掛的玻璃相框,壓著一張張黑白照片。
不懂事時的婭凝,忍不住好奇,問老太太:“照片上的都是死人嗎?”遭到了老太太的叱罵。
婭凝疏忽了她的麵孔於何時在窗口後消失。如果在她上大學期間死去,可過去快十年了。而十年間,由於遺忘了這個人,婭凝從未當她死去過。
死亡具有唯心狡黠的屬性。一個人相對於另一個人的存亡,依賴於後者的主張。
婭凝倒退進老太太的回憶裏,產生了諸多疑問:瘸腿的孤寡老人怎麼生活,怎麼去菜場買菜,怎麼洗澡,生病了請誰送她去醫院……
熟視無睹的麵孔後儲存著可借鑒的生存方式。婭凝錯失了尋找答案的機會。因為當年的她,也預料不了未來。
婭凝是帶著朦朧的幸福感在考慮自己是孤家寡人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