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凝哭完,豔華隻說,再給你盛碗雞湯吧!
那粗疏的語氣仿佛在說:父母打架之類的小事早晚會過去的,別再小題大做了。
4
香椿樹抽了芽,隱約地透著暗紫色。樹枝的縫隙間,經過稀稀拉拉的身穿水泥色工作服的人影。這條街的街景一眼望盡了。
婭凝佝僂身軀趴伏在平台上,盯著樓下庭院裏卷作一團酣睡的小白狗發呆。她咀嚼著乏味的蘋果,為了健康,不得不像完成任務每天堅持吃它。
陶煜走到自家的陽台,手掌撐著台麵,百無聊賴地做起引體向上。兩個陽台間距很小,一步便可跨越。
他“喂、喂”地向婭凝打著招呼。
婭凝直起身,轉過臉來,望向他古銅色閃映著陽光的麵龐。
她先問道:“你同學呢?”
“都滾了。”陶煜上抬的身軀壓迫著聲帶。
“放學這麼早?”
“減負知不知道?全市減負。”
“郊縣也減負?”
“郊縣就不屬於市了?我們就不歸市裏麵管了?你怎麼不上班,是不是翹班了?”
對於類似吵架的童真口吻,婭凝抱以一笑,她誠實地回答他。
“我看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也就走了。”
陶煜笑起來。
沉吟片刻,婭凝嗟歎道,“還是你們做學生快活,整天開心的。”
“快活?”陶煜模仿她歎了口氣,“一個禮拜三次測驗,你試試看,我們班有人快要進精神病院了。”
“胡說!”婭凝驟然繃起臉來,蠻不高興地說,“怎麼這樣講你同學?”
陶煜奇怪地看著她,莫名受到她長者式的訓斥,他的話音都含有一點怯意了:“沒騙你,那個人上課一直在笑……”
“那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婭凝語氣軟下來,她意識到突然生硬的態度有點可怕。所以故作輕鬆地偏頭覷向陶煜。“這麼怕考試?成績不好?”
“嗯,誰叫我們班書呆子多呢。”
“學習好就叫人家書呆子?我學習也好,那些年考大學多難,高三那會兒我還每天看小說呢,但也考上了。”她聲調裏流溢出沉湎的快意,仿佛從亂石雜陳的過去,尋到一顆祖母綠放在掌中摩挲不已。
“了不起啊,”男孩調侃道。“你和別人不一樣。”
“怎麼?”
“你不謙虛。”
“幹嗎看輕自己。”婭凝缺乏底氣地說,目光停滯在牆旮旯堆的舊報紙上。她嘴裏嘀咕道,“以前高中還有5個班呢,現在剩2個……他們都往市區考高中……難道就近不好嗎?你們這屆小升初的時候,早有一部分人被民辦學校招走了吧?”
陶煜搖頭表示不知。
婭凝忘了信息的來源,十有八九是辦公室同事的老生常談。
“你上過大學,怎麼不在市裏工作?”陶煜冷不丁地問,“回來幹嗎?”
對剛剛嘴中世俗化的絮叨正大感好笑的婭凝,垂落下了抓著蘋果的右手。
對麵是個容易敷衍的孩子,婭凝盡管沉默著。
陶煜隨口問問,沒有期待她回答,更沒察覺她神色異樣。他有了新的樂趣,腳踏進支撐擋板的空洞裏,手伸出陽台的範圍去夠離得最遠的曬衣鐵絲。
“別掉下去!”婭凝說。
“掉下去?才二樓,死不了。”
他收回胳膊,雙腳跳落在地。換了副誠懇的腔調說:“你肯定很聰明。”
“嗯,很聰明。”婭凝呆板地重複道,“我的確很聰明。”
陶煜撐著側方的水泥台,俯身晃著頭瞅著婭凝。
“喂,我講你聰明,你也該誇我一下,鼓勵鼓勵。”
他那雙眼睛大膽而坦率地直盯著自己,婭凝輕撚微妙的親近,想了想,說:“你比你的同學要好看。”
這句話由於赤誠而顯得無稽,遭到陶煜的不屑。
“廢話,你拿我跟他們比?”他說著,隨手往街麵一指,指到一位平凡的工人,“你怎麼不拿我跟那位比?”無辜的路人聞聲抬頭張望,尋找聲音來源。
婭凝怕被看到,掉過臉皺眉小聲說:“瞎指什麼,你怎麼傻頭傻腦的。”
陶煜緩緩地展開笑容,他退回到門口,卻沒有進屋,而是雙手頂著門框,晃動著。
婭凝的頭發幹了,蓬蓬鬆鬆,一低頭,半邊臉就被披發遮蓋。
夕陽在發絲間跳蕩著纖細的金光。
“你染發?”
“沒有。”
婭凝的臉頰未褪去紅暈,被毛茸茸的暖意****著。幾度抽動嘴角,想說點什麼。怕他稍一轉身就消失在門內。和他交談比和別人交談顯得輕鬆流暢,隻要衝破最初幾分鍾的矜持。婭凝就會變得異常活躍。
陶煜的雙臂放了下來,他似乎要向屋內邁腳。
這時,婭凝說道:“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學生時代,等有一天你進入社會就會明白,僅僅做個學生實在是太輕鬆了。”她隻是想用這樣的感歎來引起他的注意。
陶煜思索了會兒,說,“我要是初中畢業直接上技校就不用考大學這麼煩了。”
“讀高中好啊,三年職校就出來工作了,讀高中還能拖一拖,考上大學大專的再讀幾年,考不上複讀,做學生什麼都不用操心。”她剖陳利弊的依據讓陶煜頗感意外和荒唐。他浮起笑望著她,逗引她講出更使自己開懷的話。
“早工作早掙錢。”他故意說。
“錢有各種機會掙。不差兩三年。”婭凝以布施真理的口吻,“其實,誰會餓死呢?人,能多逍遙幾日就多逍遙幾日,但我不是叫你現在偷懶,該讀書時讀書,讀書為了什麼,為了繼續當學生……讓我選擇的話,寧可拿最基本生活費,永遠呆在學校裏聽課,就是……可能醫療保險會成問題……”
婭凝何嚐沒有發覺繽紛混亂的思維帶來的困局,話一個勁地往前趕,思維匆匆忙忙地跟隨其後。
她停頓下來,暗暗調整著呼吸。不由擔心被陶煜捕捉到她的隱憂。
但陶煜轉換了話題,他瞅見她手裏的蘋果核,說:“浪費,才吃了幾口?”
婭凝咬了口果肉,返身踏進屋內,丟下一句話:“寫作業去吧。”
灰暗的照衣鏡前,婭凝與自己的虛像不期而遇。裏麵照出的是一張哭喪的成年人的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