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地吃完，婭凝起身離去。她雙手的大拇指卡進褲兜，挎包在前方一擺一擺地走著。這種外在的灑脫動作讓婭凝顯得無憂無慮。
但接近樓下時，那群家夥打著車鈴呼拉拉地超越了她。
車停滿了樓洞口，多出來的停在了泡桐樹下。
他們推推搡搡地上樓，一步三拖地嬉鬧，堵住樓梯。
婭凝猶豫地跟在後麵，小個子男生被前麵的人推了把，趔趔趄趄差點仰倒，害得她張皇地退了幾步。
陶煜見狀發令道：“你們讓讓人家。”說著出手撥拉同伴，讓出了道，婭凝低著頭，快速從他們的目光中穿過去。
這時，即使不是針對她的細語都被她看做對自己張皇表現的嘲笑。
3
把一些衣服扔掉吧！
婭凝之所以突發這個念頭，是因為她剛剛洗完澡，換了身嫩黃色的法蘭絨家居裝。
站在鏡子前揩抹濕漉漉的頭發時，她感受到衣服溫柔的質地在輕撫自己的肌膚，摩擦脖頸的衣領的氣味像初拆開的毛巾那麼清新。
這還是過年前在市區百貨大樓買的，今天頭一回穿。當時婭凝情緒不佳，想花錢發泄，一反常態買了件昂貴的睡衣。
她的衣櫥裏，有一半的衣服購自於泉水公園附近的服裝批發城，質量低劣樣式俗氣，有的連機油味都沒祛除。婭凝想，在邁向30歲的一年，有必要擺脫廉價感的捆縛了。
寬鬆的著裝使人看上去嬌小，嫩黃色把麵容襯得年輕。
婭凝審視著鏡中苗條的身影，一雙手揣進上衣兩側的大口袋裏左擺右擺。故作天真的舉動仿佛為她劃去了年齡，照出她的中學時代。
一天上學路上，婭凝騎車爬不上坡，停下來推著走，不經意回頭，看到身後的男孩也推著車正衝自己微笑。
見她停下他也停下，一直跟在她身後對著她的背影微笑，沒料到她會回頭。所以，那一瞬間他有點倉皇。
男孩在豔華班上，豔華轉達給婭凝：“他說你漂亮。哈哈，他居然說你漂亮。”
婭凝表現得不以為然。如果在豔華麵前欣然接受讚美，代價就是豔華把所謂的“婭凝的漂亮”當做語病大笑一番。為了不使自尊心手上，婭凝總是迅速的終止圍繞她相貌的評價。婭凝清楚豔華的直露沒有夾雜一絲妒忌，否則她大可不必轉述男生的話。正因為與婭凝形影不離，她才最為準確客觀，最能講出真實情況。
進入青春期，豔華曾暗淡地對婭凝說過：“我們都不是漂亮的女孩。不過，再怎麼，你也比我好看。”
過於在乎容貌上的缺憾使得豔華一個勁的吹捧美女。那位她一直叫“姐姐”的學生會會長就非常美麗。在婭凝看來，豔華實際上是把一些東西包裝成強權，美貌是強權、班主任是強權，她們必須服從。即使其他女孩的美貌從來沒壓迫過她們，她們也應該自動地作出俯首的姿態。
“不自信”和“不自卑”倒是不衝突的。婭凝收到過一些情書，所以她拒絕走進豔華誘導的自卑中。
怠惰和消極妨礙了婭凝像別的女孩那樣注重和改善自己的外形。困擾女人最大的容貌問題，婭凝以否定自己的社會性來輕鬆化解了。即自身不屬於社會，不能用美與醜的尺子衡量。
現在，鏡中呈現的是既不漂亮也不醜陋的長相吧。它若在某些人的心裏投射出了美的幻影，隻能是因為對方更糟糕吧。
像以往那樣，婭凝陶醉於自我否定之中，同時萌生了認真化妝，穿漂亮衣服的想法，這些二十歲時從來沒打擾過她的念頭，卻在三十歲即將到來時湧上了她的心胸。推翻過去的“樸實”，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根本性的改變。
但是，離她的實際行動還有多遠呢？恐怕又得被她的厭世所耽誤。而且，她隻要睡不好覺，第二天就會非常厭惡自己。
婭凝雙手擦了擦臉頰，試圖抹去暗淡與消沉的思考痕跡。她離開鏡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閑置的偵探小說，蹬掉拖鞋，陷進沙發裏翻閱。這本舊書裝訂的地方變得十分脆弱，翻一頁掉一頁。
看了一會兒，對門的歡騰傳到打開的書頁上。
片刻的沉寂後爆發出持久響烈的哄笑，伴隨擂桌子晃椅子。一群孩子，因一點點淺薄趣味的滿足反應過激。在到達耳畔模模糊糊的吐詞中，能辨聽清楚的是小鎮使用頻率最高的髒字眼，或拖了長音，或簡短有力。
他家的門大敞，特別幹擾坐在門口沙發上的婭凝。
婭凝害怕吵。小學畢業前，就在這個房子裏，同學一個帶一個拉雜來到她祖母家寫作業，十多人擠在那個幾平米的房間裏，起初還埋頭認真寫，漸漸有人做小動作滋事，大家歡快地喧嚷著，丟書，打鬧。他們就要分別了，最後的狂歡無可厚非。然而婭凝受不了，她是一個能按捺火性與人融洽的女孩，偏偏有根對噪音難以容忍的神經，眾人的吵嚷，讓她的憎惡由星星之火蔓延至烈烈的燃燒。她的做法一如既往的懦弱，躲進另一個房間哭泣。後來有位同學發現了她，是當時的同桌，他替她把所有人包括自己都趕走了。
同學們不計較，笑嗬嗬地跟婭凝再見。
手上這本書的故事引入十分囉嗦。而且，隱瞞細節。在一大堆聲音裏婭凝聽到了陶煜的聲音。他調侃父母的議論牽走她的注意。
他們真幸福……自己卻沒有狐朋狗友。舍友……千裏之外的舍友有了她個人的生活……豔華……豔華令婭凝緊張。
而且，豔華是不會回到小鎮來的。現在，如果豔華來敲她的門，婭凝一定大喜過望吧……
婭凝鬱悶地合上書。
在被牆那一端的熱鬧排擠得無比孤寂的時候，婭凝思念起豔華，利用回憶接近這份虛幻的友誼。她記得一年寒假，家人打起來了，她跑去豔華家呆著。被豔華母親留下來吃飯。桌上有一鍋漂浮筍片的雞湯。那頓飯上她才發現小小年紀的豔華會喝啤酒，喝起來甘之如飴。雞湯也是婭凝平生最難忘的美味，第一次，食物令她懷疑起自己的痛苦……
沉靜地聽著婭凝的訴苦，豔華一口口飲進玻璃杯裏的啤酒，一盞吊燈射出的光在四壁搖晃不已。豔華的弟弟在飯桌底下拍紙青蛙，因為拍到豔華的腳而遭到姐姐的訓斥。豔華那一副威嚴的樣子啊，真像是在模仿班主任。
那個簡陋的家中，女明星的照片兀自光耀著，寒氣從門縫裏灌進來，卻很快被桌上菜肴的溫馨給製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