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記憶之水緩緩地流淌吧,流到了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冬天到了,老北風一刮,天寒地凍,湖麵上就結了厚厚地冰。我從未見過這麼厚地冰。放鴨人要用鋤頭才能將冰打碎。放鴨的麻師傅說,鴨子的毛每天都要洗一洗的,不然就會沒有油性。關於麻師傅倒底是姓麻呢,還是因為他的臉上的那些麻子,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反正大人小孩都叫他麻師傅,他都樂嗬嗬地答應。麻師傅對人很和氣,和大人小孩都能打成一片。他的老家不是我們那裏的,聽說他是雲南人,他不會說我們那裏的方言,說話一口雲南腔。雲南話和四川話原來是差不多的哎!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麻師傅原來是一個特務。他和桃花山的一個反革命組織有關聯,那個組織就是赫赫有名的湖廣司令部。多年以後,我的父親還對我講述過他和村裏的民兵去圍剿湖廣司令部的事,父親說湖廣司令部的司令還是他發現的。誰也沒有想到,麻師傅原來是湖廣東司令部的殘匪,他有一個收音機,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窩裏收聽敵台。據說他的上司會通過電台的暗語向他下達指令。麻師傅那時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種古怪的紙,是上下兩層,有點像複寫紙,但是和複寫紙又不一樣。在那種紙上寫字不用鉛筆,也不用鋼筆。隻要把一根筷子削尖就可以寫字,筷子劃上去,就會出現字跡。寫完了,隻要把上麵的那一頁紙輕輕揭起來,紙上的字就不見了,這樣一張紙可以反複的書寫。後來,我們大隊的小學生們,就用上了這種紙打草稿。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居然是麻師傅的一個萬惡的陰謀。他是通過特務組織從外國弄得的這種紙。這種紙能吸走我們孩子們身上的血。在這種紙上寫字寫久了,我們就會血盡而死。原來他和氣的外表下麵,包藏著這樣的險惡用心,他是用這樣的方式毒害我們這些祖國的花骨朵。可是他的陰謀還是很快被識破了。他在晚上收聽敵台時被村裏的民兵抓獲。後來,麻師傅就被帶到了公社。麻師傅回到煙村,已是多年以後的事。對於過去的特務行徑他閉口不提。麻師傅一直沒有結婚,回到煙村後,還是放鴨子維生。他數鴨子的本領是一流的,一群鴨子在水裏遊過,他隻用數一遍就能數清,從來沒有錯過。他用這一手絕技和很多人打過賭,他打賭從來沒有輸過。
說麻師傅是一個特務,是有根據的,當時他不僅用那種古怪的紙害我們,還差點害死了我的堂弟紅旗。我前麵說過,那年冬天湖麵上結了很厚的冰,大人是絕對禁止小孩子們去湖麵上滑冰的。可是放鴨人麻師傅經常在湖麵上滑,他自己滑,還勾引一群小孩子們去滑。我的堂兄滿伢子就被他勾引了。滿伢子說,毛頭,我們去滑冰吧。我說我不去,我怕我爹打我。滿伢子說,沒用的東西,你不是說要殺死你爹的嗎?還怕他打。我說我現在不殺我爹了,可是我也不想去滑冰。滿伢子說,如果你陪我一起去滑冰,我就借一本小人書給你看。滿伢子的家裏有好幾本小人書,可是他從來不肯借給我看。我答應了滿伢子,於是我們偷偷地溜出了家門。我和五歲的堂弟紅旗,還有十一歲的堂兄滿伢子,我們三個走得鬼鬼祟祟。
走過窯場的時候,滿伢子撿了兩塊青磚,讓我也抱了一塊,紅旗抱了一塊半截磚。我問滿伢子,要我們撿這些磚幹嘛,滑冰還用得著磚嗎?滿伢子說,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們抱著磚到了湖邊,手凍得像從雪窩裏拔出的胡蘿卜。滿伢子小心地走到冰上,舉起一塊磚用力砸下去,磚滋地一聲滑出十幾米遠。我也將手裏的磚往冰上砸,磚也滑了出去。紅旗也把半截磚砸在了冰上。滿伢子說,看見沒有,冰很厚,砸都砸不破。滿伢子說著就跳到了冰上,你就像一個陀螺一樣在冰上滴溜溜地旋轉了起來。
我們都跳到了冰上。說實話,那才叫滑冰。現在城裏的小孩子穿了帶轆轤的鞋在水泥地上溜,那哪叫滑冰呀。開始是我們自己滑。可是紅旗還是太小了,滑不起來,不停地拿凍得通紅的手抹著鼻涕,坐在冰上哭了起來。滿伢子說,你哭什麼呢?來,我們幫你滑。於是紅旗坐在冰上,我和滿伢子一人拉住他的一隻手,用力往前一送,“徐”地一下,紅旗在冰上溜出了十幾米遠,在冰上直打轉轉。然後我又在滿伢子的屁股後麵一推。滿伢子也滴溜溜溜地溜了出去。該我了。我往前跑兩步,往冰上一撲,便像一條魚一樣地射了出去。我們是多麼地快樂呀,我們就這樣滑過來滑過去,滑過去滑過來,誰會想到有危險呀,誰會想到這麼厚的冰會破呀,我們上去之前可是在冰上跳過呀,可是用磚頭砸過的呀,偏偏五歲的紅旗滑到了看鴨人讓鴨子洗毛的地方,那地方也有冰,是打破後重結的,沒有那麼厚,結果可想而知了,紅旗尖叫了一聲,就沒在了水中。我和堂兄滿伢子嚇成了苕,嚇得沒命地往岸上跑。我們隻有跑呀,你還能要求我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像羅盛教一樣跳進冰窟窿裏救人不成。我們一邊跑一邊尖喊怪叫,來人呀救命呀爺爺呀紅旗落到水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