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蝴蝶的圓舞曲》(3 / 3)

艾美捏著電話的手一抖,珍珠在那端問道,誰啊?你老公嗎?

艾美急匆匆地回答她,是啊,我老公要上廁所,我要掛電話了,明天再聊,好嗎?

珍珠有些幽怨地歎了口氣說,那好吧,那我們明天再聊吧。

艾美正準備掛上電話的時候,她突然聽道珍珠說了句,你知道我們現在像什麼嗎?

艾美又重新把耳朵貼在聽筒上,像什麼?

偷情!珍珠說完開始大笑,還沒有笑完電話就掛斷了。

艾美又跟蹤過李沐幾次,但是和上次一樣,每當在那個十字路口,李沐的車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蹤影,艾美隻記得那個路口邊有一家肯德雞快餐店。後來她對這種跟蹤失去了興趣,因為現在有珍珠陪著她聊天,她更願意把時間用在兩個人的交談上。珍珠主動地告訴艾美自己被一個男人包養著,但是那個男人卻不經常來。艾美對此有些耿耿於懷,她覺得珍珠對自己有所隱瞞,李沐幾乎每天晚上都回來的很晚,怎麼叫不經常來呢?不過艾美又聯想到自己,我不是也一直對珍珠隱瞞著自己的身份嗎?那我又何必計較珍珠的是否真誠呢。她們持續著這種交往,時間變得不再漫長和難以忍受,隻有李沐不知道,他依舊早出晚歸,沉默寡言,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喜的表情。慢慢地艾美已經習慣了李沐的晚歸,她也有了自己的遊戲,並且很快沉浸其中。

一天早上醒來艾美洗漱完畢和往常一樣撥通了珍珠的電話,她一邊和珍珠交談著,一邊注視著窗外,今天的陽光很好,不刺眼,淡淡地潑在人群中。一陣暖風掠過艾美的耳朵,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珍珠,我想見見你。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響起。珍珠在那邊尖叫了一聲,然後高興地說,好啊,你來我家吧,我等你。掛上電話,艾美又開始後悔,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為什麼要提出和珍珠見麵呢?當她想到自己要從電話裏顯身出現在珍珠麵前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不安和煩躁,艾美坐在地板上,她凝視著地麵上的陽光,毛茸茸的邊角在逐漸擴大,一天的時光才剛剛開始,她坐在光圈之中又像是坐在一間金黃色的牢籠裏,艾美使勁拍打著地板,白皙的手指變得緋紅,她吹了吹滾燙的手掌,又望了望窗外,外麵傳來熱鬧的聲音,這種聲音蠱惑著她,艾美終於站了起來,她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出去!

走在街上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這一切存在很久,但是當記憶重新被翻開時,艾美不得不承認她對這個城市不再了如指掌。三年的時光洗滌了城市的原貌,自從艾美成為全職太太以後這個城市就迅速地遺忘了她。人群中聚集的體溫再次讓艾美感到眩暈,她在一扇櫥窗前停下,她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玻璃中的自己,艾美畫著淡妝,鄭重其事地穿著一條黑色的天鵝絨裙子,裙子的腰間有一個別致的蝴蝶結,那是李沐買給她的,如果不是為了見珍珠,她不會穿得如此高貴,呆在家裏的時候,艾美永遠是一件鬆垮垮的睡衣,為此我應該感謝珍珠,艾美想到這裏對玻璃笑了笑,她對眼前的自己很滿意。

當艾美真正站在珍珠家門口的時候,她又開始遲疑,有兩件事情盤踞在她心裏。第一,來珍珠家的路上她沒有看見任何一家肯德雞快餐店;第二,我為什麼要見珍珠。特別是第二個問題使艾美的手舉起又放下,她突然覺得事情變得很荒誕,包括和珍珠之間的談話。我怎麼會給珍珠打電話,聊了那麼多天,並且現在還主動來找她呢?艾美低著頭思索了半天,我到底想做什麼?艾美知道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但是卻無法克製地不斷問自己。我就當自己是個和珍珠沒有關係的陌生女人好了,反正她也不知道我是誰,艾美重新舉起手,可是一個陌生女人為什麼要來見珍珠?艾美又放下手,正在她躊躇之間門突然打開了。艾美慌張地後退一步,一個臉色蒼白,大眼睛的女孩望著她,你來了,進來吧。她平靜地說道,說完她轉身回到房間。

艾美看著她的背影,那就是珍珠,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天鵝絨裙子,腰邊有一個別致的蝴蝶結。艾美不由自主地跟了進去,刹那間她疑心自己回到了家裏,厚厚的窗簾垂落著,房間裏光線黯淡,但是很快艾美就清醒過來,除了黑色的光線以外別的物品可以證明這是這是珍珠的家。珍珠轉過身看見艾美在發呆,她笑笑牽起艾美的手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她們倆現在是麵對麵了,艾美看清了珍珠的臉,珍珠和她想象一樣,小小的臉龐,稀疏的眉毛,一雙無辜而又純淨的大眼睛,但是珍珠又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她塗著鮮豔的口紅,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香水氣味。艾美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珍珠的臉上,她的皮膚冰冷,艾美撫摸著珍珠的五官,你和我長得很像,她說。

珍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艾美的手停在了珍珠的嘴唇上,這張紅豔豔的嘴唇與珍珠陷在黑暗中的其他部位相比格外突兀,艾美著了迷般地開始反複摸著她的嘴唇,我從來不塗口紅,艾美邊說邊擦拭起來,她反複說著反複擦拭著,手指越來越用力,那張嘴巴卻越來越紅。

你把我弄疼了,珍珠按住了艾美的手腕說。

艾美沒有停止,她看著眼前的紅色逐漸渲染開,這種顏色讓人炙熱,艾美使勁擦著,珍珠的嘴唇快破了。珍珠不斷地打落艾美的手臂,艾美的手臂又不斷地抬起,終於她們糾打在了一起,房間裏充滿了甜膩的血腥味,四隻揚起的胳膊攪動著空氣,她們抱在一起,黑色的光線被打破又彌合,反反複複。漩渦中的氣流一如既往地斷裂,她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沒有人爬起來,房間裏隻有巨大的出氣聲。艾美感覺自己在流血,但是卻不疼,她盯著天花板紋絲不動,珍珠就躺在她的身邊,艾美聽到她體內發出的汩汩血流聲,珍珠和她一樣躺在陰影下喘氣,兩個人像剛剛經曆了一次飛行,攤開的四肢乏力的失去了知覺。

過了很久珍珠才說話,艾美,你愛李沐嗎?

艾美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木木的,每一根手指都是如此,它們已經不再受自己的管束。當她的十根手指緩慢地依次抬起後,她才回答,不知道。

珍珠,你愛李沐嗎?艾美又反問道。

不知道。珍珠回答她。

艾美艱難地扭過頭,珍珠的臉已經轉了過來,她們對視著,兩張血淋淋的臉上慢慢浮起了笑容。艾美和珍珠的手指慢慢挪動,終於她們握住了對方的手掌,握得很緊,手心裏已經蓄滿了液體。

我們這是在做什麼?艾美問道。

偷情!珍珠回答。

艾美披散著長發靠在珍珠懷裏,珍珠拿著梳子一下下地捋動著她的頭發。天已經亮了,此刻李沐正迎著朝霞開著車往公司駛去吧?李沐的每天都是新鮮的,但是艾美不再羨慕,她輕輕握住了珍珠的手說,你還疼嗎?

珍珠搖搖頭說,不疼,你呢?

艾美也搖了搖頭。

她們端詳著對方腫脹的臉輕輕地微笑。

李沐還有別的女人。艾美摩挲著珍珠的長發突然說道。珍珠沒有說什麼,他總是很晚才回來,我跟蹤了幾次卻沒有找到那個女人的住址,珍珠緊緊摟住了她,艾美閉上嘴巴,她突然覺得此刻這些言語都是那麼無聊,她放棄了傾訴,靜靜地躺在珍珠的懷裏,這種溫度讓人眷念,它充盈而又踏實地在兩個身體之間流動。窗外像是有很多人說話,那些聲音並不真切,它們如同煙霧漫漫遠遠地漂浮過來又漂浮而去,艾美和珍珠都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是永恒的,她們並排躺在床上,十指相扣,海岸上陳列著她們的細腰、她們的雙腿、她們腫脹的扁桃體。

這一切並非夢境,在這個十字路口艾美看見了那家肯德雞快餐店,珍珠也看見了,隻有前麵坐著的警察沒有看見,他把車開的飛快。艾美緊緊抓著珍珠的手,珍珠的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警車拐進了一個偏僻的小巷,在一間紅磚房前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艾美和珍珠相互攙扶著走了出來。陽光很燦爛,她們兩個同時閉上眼睛又緩慢地睜開,誰也沒有先挪動腳步,任由陽光在背上擠出一滴滴汗水。一個警察走了過來,他說,死者就在裏麵。

艾美看了看珍珠,珍珠的眼睛呆滯地盯著自己,在警察的催促下她們終於歪歪扭扭地邁出了腳步。房間裏的窗簾全部都拉了下來,光線黯淡,地上丟滿煙頭,裏麵隻有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上麵躺著一個人。艾美和珍珠手拉手慢慢走近,是李沐,此刻他麵帶微笑地躺在上麵,表情已經僵硬。警察在身後說,據我們調查是喝了過量安眠藥自殺的,現場沒有其他人的痕跡……艾美什麼都聽不見了,她呆呆地往前走了一步,李沐穿戴整齊,手裏緊緊地捏著一個東西,不是鼠標,艾美清楚地看出那是一個空藥瓶。李沐的神情很安詳,他的微笑讓艾美心生恍惚,最後一次看見李沐的笑容是在什麼時候?那個地方的景物已經很模糊了,她隻記得兩人之間的一盞燭光,舊舊的顏色嵌在他們之間,唇齒中如同含著黃金,兩雙擱在桌上的手指顯得柔和而又溫暖,眼睛裏有懷舊者的眷戀,耳邊響起的是梁祝的小提琴曲。

想到這裏,艾美開始全身發抖,她哆哆嗦嗦地說道,他欺騙了我。

珍珠慢慢走到她身邊說,他也欺騙了我。

他欺騙了我們。珍珠從身後緊緊摟住了艾美。

艾美還記得那種感覺,張開雙手春風蕩漾,所有的氣流都在往一個方向旋轉,所有的皮膚都一寸寸地被掀開,透過淚水,她看見窗外有兩隻模糊的蝴蝶正慢慢飛起。

2005-8-18 4:30

刊於《小說界》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