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蝴蝶的圓舞曲》(2 / 3)

艾美想讓自己快點睡著,她閉上眼睛默默地數著小綿羊,一隻小綿羊、兩隻小綿羊……數著數著,她的腦海裏卻呈現出另一幅畫麵,大珠小珠落玉盤,一顆小珍珠、兩顆小珍珠……艾美停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念錯了口令,她強迫自己集中精力重新開始,一隻小綿羊、兩隻小綿羊、三顆小珍珠、四顆小珍珠……無數顆珍珠從盤子裏傾瀉出來墜入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艾美猛然坐起來,李沐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李沐伸長了脖子對著電腦,那裏麵仿佛有一隻手把他往裏扯,艾美攤開雙手,上麵是微白的月光,更像是被碾碎的珍珠粉末,珍珠就珍珠吧,艾美輕輕歎了口氣重新躺下,一粒粒珍珠從眼眶中擠出滑過她冰冷的身體。

半夜當艾美醒來時,她看見身旁的被褥平整地攤開著,李沐依舊不在身旁。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很久,艾美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裏,她看見了李沐的背影,李沐站在陽台上,指尖的香煙在夜幕中燃起刺目的紅色。他為什麼背著我吸煙?艾美的睡裙被風起,她緊緊地攥著裙角,艾美是個很寬容的妻子,李沐背著她吸煙其實就是背著她在想念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無所不在,珍珠,讓李沐眼眶深陷、鬱鬱寡歡、徹夜不眠。李沐被一口煙嗆住,不停地咳嗽起來,他抖動的身影很單薄,艾美突然想衝上去緊緊摟住他,但是她不敢,那個背影像黑色的牆壁,孤獨堅硬。李沐在咳嗽,他咳出了眼淚,但咳不出體內的那團煙霧。他被這些煙霧所籠罩,找不到出口,他並不知道身後的妻子已經慢慢轉身,煙霧在房間上空成形,阻隔了他們的視線,讓他們近在咫尺,讓他們遙不可及。

今天開始下雨,艾美把臉貼在窗上,它們從天而降然後沿著艾美的臉龐滑落,雖然隔著玻璃,艾美還是感到了這些顆粒的冰冷。珍珠般晶瑩的雨水變得肮髒,人們倉惶地踏著它前進,艾美在客廳裏撐起了傘,耳邊還是梁祝的音樂,他們一次次地攜手死亡,艾美開始旋轉,頭頂上的天空變成彩色的,彩色的攪拌機裏蹦出潔白的珍珠,它們四下散開彌漫成一片圓潤的雲朵,張開翅膀終於抵達天堂,艾美躺在地板上伸出手,頭頂上是凸起的鱗片,一條死魚的白肚皮是如此華貴,每一粒珍珠都閃爍著奪目的光彩,讓人亢奮的光彩,房間裏因此掛滿彩虹,再過一會兒陽光就要降臨,它將撕開魚鱗露出金屬的鋒芒。

李沐已經開著車駛出很遠,艾美站在雨中,看著車牌號逐漸模糊,這時一輛出租車在她身邊停下,小姐,搭車嗎?艾美甩了甩被雨打濕的頭發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跟上前麵那輛白色的轎車。艾美說完就低下了頭,她疑心司機是否冷笑了一下,也許沒有,車裏隻有沉悶的空氣翻動的聲音,她看著雨滴沿著長發一下下打在膝蓋上,腳下已彙聚出一潭水漬,沒有一處是幹燥的,連手指甲都被浸泡的發白。這條路讓艾美覺得陌生,她已經很久不出門了,街邊的建築和一堵堵黑牆沒有什麼區別,艾美隻關注著前麵的白色轎車,這個司機是個老手,他在加速咬住了前麵的車後又故意放慢了速度,兩車之間時停時走,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雨水在窗玻璃上變幻出不同的形狀,白色的轎車也變得迷朦起來,如同一個幻影。李沐的車並沒有開向公司,這是艾美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他要去哪裏?艾美感到這段路無比漫長,李沐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向前方不斷行駛,艾美開始煩躁,李沐的終點在哪裏?我還要在這個散發著腐臭味的出租車裏待多久,在她準備伸手揪頭發的時候,突然李沐的車失去了蹤影。這是怎麼了?出租車停了下來,司機扭過頭,看得出他比艾美還要愕然,咦,前麵的車怎麼不見了?

艾美愣住了,她不知道司機在問誰,她死死地盯著前方,真的看不見那個白色的斑塊,隻有一大群打著傘走在斑馬線上的人們。

小姐,怎麼辦?要不我們再往前開看看,那輛車肯定就在附近。

艾美木然地點點頭,司機迅速發動汽車開了出去。一會兒直走,一會兒拐彎,艾美已經暈頭轉向了,可是他們始終沒有發現那輛白色轎車。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玻璃上流淌的水都變成了灰色,艾美疲憊不堪,她癱倒在座位裏好像對司機說了很多遍,算了吧。但是沒有人理會她,車子一直在打轉,從前到後,從左到右賣力地搜索著。艾美閉上眼睛,雨滴已經變得幹裂,圓圓的肚皮裂開裏麵長出白森森的牙齒,珍珠終於碾成了粉末,紛紛揚揚地飄起,一股液體湧向艾美的喉嚨,眩暈感頓時席卷而來,她忍無可忍地大叫了一聲,停車!司機心有不甘地熄滅發動機,艾美拉開車門迅速衝到一堵牆前張開嘴巴開始嘔吐。

回到家後艾美馬上撥打李沐的手機,關機,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繼續撥打,關機還是關機。艾美頹然地放下聽筒,她躺在沙發裏,地板上滿是帶著泥水的黑腳印。窗外飄進一陣陣飯香,艾美聽到樓上樓下都是腳步聲,她蜷縮在這些聲響中呆坐了許久,再次抬頭,牆上的指針停留在十點上,李沐還沒有回來,晚飯時間已經過去,饑餓感掏空了艾美的內髒,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拿起餅幹盒,一群老鼠從四麵八方湧來守在她的腳邊。當李沐回到家裏的時候,艾美已經撐得不能動彈,她呆滯地注視著李沐,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李沐隻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有問就閃進了臥室裏。艾美坐在沙發上等了很久,直到臥室裏傳來電腦遊戲的聲音,她才試探著慢慢站了起來,胃裏的食物已經被消化了,她覺得身體輕鬆很多,於是走進了臥室。

艾美站在李沐的身後看著屏幕上硝煙彌漫,她很想對李沐說點兒什麼,但是說什麼呢?她怔怔地站著,李沐沒有回頭,除了放在鼠標上靈活的手指外,他身體其他的部分好像已完全靜止,連呼吸都消失了。艾美想了半天,最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想說,那就不說吧,何必勉強自己,艾美輕輕地爬到床上躺下,所有的景物仿佛都被夜色所凝固,隻有她的腦海裏在不斷翻滾著一個電話號碼,這些奇怪的數字霸占著她的記憶,無論艾美多麼憎惡自己的胡思亂想,她也沒有力氣驅趕這些數字。

艾美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撥動這串號碼的,在此之前她已經對照著手邊厚厚的居民黃頁播出了十個號碼,其中有八個人罵了她一句“神經病”就掛了電話,剩下的,有一個女人還沒等她開始傾訴就旁若無人地說起來了,說了很多,關於家庭、工作什麼的,滔滔不絕的話語像棉花一樣堵住了艾美的毛孔,讓她幾乎窒息隻有慌張地掛掉電話,另一個是個耐心的男人,他靜靜地聽完艾美長達幾個小時的自言自語後隻說了一句話,你在哪裏?我們做愛吧。艾美驚恐地甩掉聽筒在客廳裏來回走動,多麼可怕啊,我隻是想說話,而不是做愛!她憤怒地揮動著拳頭,情緒激動地加快步伐。突然,那串號碼從腦海裏蹦了出來,艾美停下來想了想然後決定啟動它們。當電話接通的時候,艾美又開始遲疑,我要對她說什麼?我應該如何解釋我的意圖?她會罵我嗎?在艾美還沒有來得及放下聽筒的時候,那邊就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喂,你找誰?

艾美小心地張開嘴巴,珍珠,這個名字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你是誰?找我有什麼事?女人也許是剛睡醒,帶著濃濃的倦意,語速緩慢。

你不認識我,我給你打電話沒有特別的事情,隻是想找人聊天。艾美聲音幹澀地回答道,她很緊張。

好啊,我們來聊點兒什麼呢?出乎她的意料,女人並沒有刨根問底,更沒有顯得莫名其妙和不耐煩,相反她很興奮,好像她等待艾美的這個電話已經很久了。艾美心裏頓時輕鬆下來,她開始把自己鬱積已久的心事說給這個叫“珍珠”的女人。

這種通話非常刺激,每當李沐不在家的時候艾美就會打電話給珍珠,珍珠從來不追究她是誰,艾美逐漸發現珍珠和她極為相象,她們都愛吃甜食、都喜歡聽梁祝等等。艾美覺得很新奇,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存在,每次她無所事事地撥通珍珠電話的時候,艾美從珍珠的言語中能清晰地感覺到她那邊粘滯、疲乏的氣流,珍珠周遭的空氣都和我的一樣,艾美想到,她眼前晃動著的珍珠如她此刻,心不在焉地夾著話筒,懶洋洋地說話,披散著頭發,穿著薄薄的睡裙。可是有一個時間艾美再難熬也不會打電話給珍珠,那就是李沐晚歸的時候,艾美不敢打電話,她知道此刻珍珠的房間裏有另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艾美認為自己是不想打草驚蛇,她有意維持著這種平衡,雖然她不缺乏勇氣,但是一想到真相大白的時候,她將要麵對的選擇,艾美就變得更加消沉。艾美對摧毀有種本能的恐懼,這種恐懼源於她缺乏重建的耐性。

而珍珠和她相比更加肆無忌憚,她的電話隨時在艾美的身邊響起,很多次艾美幾乎快睡著了,珍珠打來電話,每當這個時候,艾美總會悄悄觀察一下背對著她的李沐,李沐或許根本沒有聽見,他一直盯著電腦隻關心這場遊戲死了多少人。艾美會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起來,套上拖鞋溜進衛生間。

接通電話的時候,珍珠總會嗔怪她,你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啊?

艾美坐在馬桶上捂著聽筒小心地說,對不起啊,我老公在家,我怕吵醒他。

珍珠在那端像隻烏鴉般笑起來,我真是想不通你這種有老公的家庭主婦怎麼還會那麼無聊,天天打電話和我聊天呢?

艾美說,那你呢?你不是也有男朋友嗎?為什麼也那麼無聊呢?

珍珠止住笑聲,電話那端開始沉默。艾美耐心地舉著電話,她看見腳上鮮紅色的指甲油已經開始剝落,蒼白的皮膚下隱藏著脆弱的血管,一片雜亂無章的淡藍色。

因為我孤獨。

因為我孤獨,艾美咬住了嘴唇,這句話是珍珠說的,但是她心裏卻感到一陣劇痛,艾美不得不彎下腰來。一時之間艾美覺得頭頂的燈光很刺眼,她穿著衣服坐在馬桶上感到無所適從。不過珍珠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一定和艾美的感覺一樣,在漆黑的深夜裏談論這個問題,容易讓人產生某種幻覺,這種虛無飄渺的幻覺卻又在她們兩個人的控製之外。珍珠把話題轉向了日常生活,她對艾美說自己又出去瘋狂購物,買了些什麼物品、路上遇見了什麼人,甚至還有一個男人一直色眯眯地跟了自己幾條街什麼的,艾美很快被她的話題所吸引,她壓低聲音和珍珠交換著想法,直到李沐敲擊玻璃門的時候,艾美才閉上嘴巴。李沐在外麵叫著,艾美,好了嗎?我要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