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中旬是洛陽一年之中最為寒冷的時候,地麵上到處結著明晃晃的大冰塊,房簷下掛著一排排亮晶晶的冰溜子,冰塊和冰溜子釋放出的大量寒氣,使洛陽變得冷颼颼的,滴水成冰,哈氣成霜。
天寒地凍並沒有阻止住時光的流逝,更不能滯留住司馬炎以晉代魏的步伐,在何曾等人的積極奔走與推動之下,一切都按照預先議定的日程,一步步地把司馬炎推向權勢的頂峰。臘月十六日,正逢黃道吉日,是司馬炎正式登壇受禪的日子。一大早,晉王府裏便開始忙起來,為司馬炎的登壇受禪做著最後的準備。隻有王元姬居住的後院裏並無什麼異樣,與繁忙而嘈雜的大院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司馬昭去世以後,王元姬的身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像似患了一場大病,一直就沒有緩解過來。為使得母親能安心靜養,盡快地恢複健康,司馬炎下令誰都不得去打擾她。所以,這些日子,盡管大院裏因司馬炎要登壇受禪而變得躁動不安,而王元姬居住的後院裏卻像世外桃源似的靜謐安詳,除了司馬炎兄弟每天早晚兩次來向她請安之外,極少有人入內。
雖然司馬炎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登壇受禪,變為名正言順、名副其實的皇帝了,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要來給王元姬請安。雖然王元姬昨晚徹夜未眠,感到十分困倦和疲乏,但她還是按時地起床梳洗,等待著司馬炎的到來。今天,不僅是司馬炎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日子,也是王元姬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日子,她有很多的話想對司馬炎說,也必須對司馬炎說。
王元姬是聰明而又理智的,她熟讀經典,精通曆史,深知太後幹預朝政的種種弊端與危害。她已下定決心,在司馬炎登基稱帝以後,她絕不再參與政治,隻想在清靜無為中了此餘生。可是,作為司馬氏政權的核心人物之一,作為一個新皇帝的母親,她還是有些擔憂,害怕司馬氏王朝會重蹈蜀國與曹魏的覆轍,擔心年輕的司馬炎登基稱帝後會步劉禪的後塵,變成一個昏聵的君主。所以,她經過一夜的反複思考,決定要在司馬炎正式登壇受禪之前,與司馬炎進行一次推心置腹的、開誠布公的談話,以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
大概司馬炎也從王元姬凝重的神情與嚴肅的語氣中察覺到了母親的心思,在給王元姬請過安後,就主動地問道:“孩兒今日午時便要正式登壇受禪。我家能有今日。完全是祖父、伯父、父王與母後之功,孩兒隻不過是坐享其成。為此,孩兒深感慚愧,心中十分不安。如何才能光大我家之千秋大業,如何才會使國家社稷長治久安,如何才可告慰祖父、伯父與父王之英靈,請母後多加教誨!”
王元姬欣慰地點點頭,低聲細氣地說:“為娘雖是女流之輩,但卻也粗通經史,略知義理。故而,從明日始,為娘就再也不參與政事了。以後我兒來給為娘請安時,也隻許言家事,而不許言國事。”
“母後何出此言?”司馬炎有些吃驚地瞅著王元姬,詫異地說,“莫非孩兒有不孝之處,令母後心中不悅?若是如此,母後打亦可,罵亦可,孩兒甘願領受!”
“非也。我兒不必多慮。”王元姬輕輕地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曆觀前朝各代,凡女子幹政、外戚專權之世,國家社稷皆動蕩不安,甚而改朝換代,江山易主。有鑒於此,為娘才作出如此決斷。”
“父王生前曾多次對孩兒言……”司馬炎還想再說些什麼。
“為娘之意已決,我兒不必再多言。”王元姬打斷了司馬炎的話,鄭重其事地說,“不過,在我兒受禪之前,為娘還有幾句心腹之言需對我兒明言。”
司馬炎連忙跪在王元姬膝前,誠惶誠恐地說:“孩兒恭候母後之教誨!”
王元姬不動聲色地問:“我兒以為,蜀國何以會亡國?”
司馬炎冷靜地回答:“孩兒以為,蜀國滅亡,乃劉禪昏聵無能、縱情聲色、寵信奸佞、疏疑賢良所致。若是劉禪能以諸葛亮之法治理國家,信賴薑維、郤正等賢臣良將,憑借山川之險固,天府之富庶,完全可以保土自守。”
王元姬讚許地點點頭,又接著問:“那麼,曹奐何以會退位禪讓?”
“這……”司馬炎沉吟有頃,吞吞吐吐地說,“一是曹魏氣數已盡,天命難違;二是祖父、伯父與父王功蓋天地,德被四海;三是曹室後繼無人,一代更比一代昏庸……”
王元姬慢慢地搖了幾下頭,遺憾地說:“我兒此言,乃隔靴搔癢之論,難以令人信服。”
司馬炎連忙說:“孩兒愚鈍,請母後為孩兒指點迷津。”
王元姬打量著司馬炎,嚴肅地說:“古人雲:‘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曹魏自代漢以後,內興宮室,外興師旅,政苛刑酷,橫征暴斂,租賦沉重,徭役繁多,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彼之失民已久矣。自汝祖父、伯父與父王輔政以來,廢除了曹魏之許多賦役,救苦賑貧,養息民眾,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故而,淮南三叛而腹心不亂,宮廷數變而四方不動,征討巴蜀如摧枯拉朽。此皆民心所向而致也。民眾乃國家社稷之根本,民心向背決定著國家社稷之興衰存亡。此乃曹魏先取代劉漢、後又退位禪讓真正之因。”
“母後之教誨字字千金,孩兒定銘記在心。”司馬炎瞅了瞅莊重的王元姬,再次懇請道,“請母後再教孩兒治國之法、安邦之道,以使我家江山永固、社稷長存。”
王元姬沉思了片刻,認真地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憂民之憂者,民亦憂之;樂民之樂者,民亦樂之。’我兒君臨天下之後,要以民眾為本。知民心,順民意,憂民之所憂,樂民之所樂,勸農桑,獎耕織,輕徭役,薄租賦,切不可勞民擾民,更不可竭澤而漁。惟有如此,方可本固根深。此乃其一。‘國之廢興,在於政事;政事得失,由乎輔佐。’‘治身者以積精為寶,治國者以積賢為道。’遍觀曆朝曆代之興衰廢立,任用賢良則國家興旺、社稷穩固,寵信奸佞則國家社稷由衰而廢。我兒應以史為鑒,舉賢任能,遠離奸佞,獎忠賞善,懲惡罰偽,使賢臣良將可以大展其能,讓邪惡之人難逞其奸。惟有如此,方能富國強兵。此乃其二。‘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作為一國之君,肩負著國家安危、社稷存亡之重任,時時事事應謹慎行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居安思危,勤於政事,切不可貪圖享受,講求奢華,追歡逐樂,沉湎聲色。惟有如此,方可治國安邦。此乃其三……國家猶如一株大樹,民眾是其根,賢良是其幹,而奸佞小人則是其蛀蟲。隻有根深於壯,才會枝繁葉茂,才可抵禦風雨,才能碩果累累。民間有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為娘以為,此話有些欠妥。前人栽下之樹,後人若隻顧乘涼而不去用心護理,必然難以持久。我兒要精心嗬護汝祖父、伯父與父王栽下之大樹,勤施肥,常澆水,除蟲滅害,修枝剪權,使這株大樹日益茁壯,四季常青。惟有如此,見前注。反之,這株大樹將會根死葉枯,幹空枝折,腐朽斷倒,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王元姬把昨晚所思考的問題,毫無保留地全告訴了司馬炎。司馬炎淚眼蒙嚨地瞅著王元姬,十分感動地說:“孩兒定遵照母後之教誨,嗬護好這株祖父、伯父、父王與母後為孩兒栽下之大樹,使其本固根深,枝繁葉茂,年年歲歲碩果掛滿枝頭!”
“我兒若能如此,為娘便放心矣。”王元姬輕輕地撫摸著司馬炎,滿懷深情地叮嚀道,“願我兒好自為之,做一個聖明之人主國君!”
當王元姬與司馬炎正在進行著一次事關國家社稷的重要談話時,洛陽南郊的受禪壇下已是人頭攢動。那些即將由魏臣變為晉臣的文武百官以及前來護駕的兵馬,都冒著刺骨的寒風,彙聚在受禪壇下,準備參加司馬炎的受禪大典。
這座新築成的受禪壇,高九丈,方五十丈,分上下兩層,呈“凸”字狀;四周有青磚護坡,正中一條青石鋪成的階道直通壇頂;壇頂四周為石雕欄杆,雕刻著騰雲駕霧的飛龍;中心建有一個雕梁畫棟的八角亭。亭柱之上描繪著張牙舞爪的彩龍,亭內擺放著龍尊寶座,鑲金嵌玉,熠熠生輝……遠遠望去,這座受禪壇猶如一位盤腿而坐的巨人,背依邙山,麵對伊闕,俯視著腳下那些如蟻般琇動的文武百官。
曠野郊外,沒遮沒擋,受禪壇下更是寒風凜冽,冷氣逼人。那些峨冠華服的大臣,按照各自的官銜品階,整齊地排列在受禪壇下,默然肅立,等待著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恭候著一個新皇帝的降臨。由於他們在寒風中站立得太久了,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大臣一個個被凍得麵頰青紫,手腳麻木;一些年老體弱者更是被凍得淚流涕出,狼狽不堪。然而,他們誰也不敢擅自離開自己的位置,去活動一下幾乎被凍僵的身體,隻能在袖筒裏暗暗地搓著已有些失去知覺的雙手,用袍袖偷偷地揩抹著流出眼鼻的涕淚,或捂住嘴巴小心地打個噴嚏和輕輕地咳嗽幾聲。他們都急切地盼望著司馬炎能早些出現在受禪壇上,快點結束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