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3)

籠罩在伊洛盆地上的陰雲終於消散了,在雲層後麵躲藏了好幾天的太陽也終於出現在洛陽的上空,像是一位偷偷地溜出閨閣繡樓的嬌小姐,用羞羞答答的目光打量著洛陽城。因天氣寒冷而被關在家中的孩子們,紛紛走出家門,在陽光下一邊玩耍一邊奶聲奶氣地唱著童謠:“朝陽落,雙火升,一曲日暗委鬼遁;邙山下,洛水邊,大壇高築天下新。”

數日之前,當這首由何曾等人精心炮製並暗中傳揚出去的童謠剛在孩子們中間傳唱時,洛陽城內的平民百姓還都感到莫名其妙和疑惑不解。但隨著城南那座高大的受禪壇的出現和曹奐禪位詔書的正式頒布,人們終於恍然大悟了:魏國真的已經完了,國家的主人由曹氏換成了司馬氏!雖說改朝換代是國家的一件頭等大事,但那些整日為溫飽而操勞與發愁的老百姓卻有些不以為然。他們所關注的並不是國家姓曹還是姓司馬,國號是稱“魏”還是稱“晉”,而是盼望著能少繳稅賦,少服徭役,少打仗,少流血死人,讓他們能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有錢花,全家人能常聚不散。所以,曹奐的禪位與司馬炎的受禪,並沒有在百姓的心中產生多麼強烈的震撼。他們隻是在孩子們不厭其煩的傳唱聲中默默地觀望著,等待著,看這個新登基的皇帝、新成立的國家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和實惠。

與這些觀望等待的老百姓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些食俸祿、吃皇糧的官吏。他們與那些老百姓不同,不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是一群攀附在國家這棵大樹上的猢猻,要靠摘取這棵大樹上的果實為生。離開了這棵大樹,他們將無法生存下去。如今,他們過去所依附的那棵大樹倒下了,枯死了;他們必須盡快地爬上另外一棵大樹,以便繼續他們過去的那種寄生性的生活。所以,他們不能像平民百姓那樣觀望等待,而是奔走於各官府衙門之間,四處遊說,自舉自薦,以求能保住舊官職與既得利益。就是那些有先見之明、早已爬上了司馬氏那棵大樹的“識時務”者,雖然已無後顧之憂,但卻盼著能攀上更粗更高的枝頭,以獲取更多更大的果實,因而也不願失去這次高攀的良機,正在抓緊時間進行活動……

在洛陽眾多的朝臣官吏中,隻有太傅司馬孚一人還被蒙在鼓裏,表現得與眾不同。

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是無法抗拒的,盡管司馬孚的體質在他的同齡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他畢竟已是年過八旬的耄耋之人,進入了每況愈下的風燭殘年。入冬以後,他自感胸悶氣憋,呼吸有些不暢,於是便躲進居室,足不出戶。那幾名侍奉他的家丁,均已接到少主人的嚴命,不準向他透露一點有關朝政國事的消息,一個個對他守口如瓶。所以,一個多月來,雖然朝廷上為改朝換代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沸沸揚揚,洛陽城內流言不斷、童謠四起,可司馬孚卻如同一位世外之人,對此事一無所知。耳不聽心不煩,眼不見為淨。這大半個冬天,司馬孚心中好似一泓結了冰的清水,顯得異常的平靜,全靠回憶往事來打發這寒冬臘月的難熬時光。

司馬孚字叔達,在兄弟中排行為三。長兄司馬朗字伯達,次兄司馬懿字仲達;其弟司馬馗字季達,司馬恂字顯達,司馬進字惠達,司馬通字雅達,司馬敏字幼達。在漢末動亂之際,司馬氏兄弟八人處危亡而不驚,簞食瓢飲而披閱不倦,故聲名遠播,被時人號為“八達”。而在這“八達”之中,又以司馬懿和司馬孚影響最大。司馬懿自不待言,他扭轉了魏國的曆史,開創了司馬家族的宏基偉業,成為舉國上下、官吏民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顯赫人物。如果說司馬懿是以深謀遠慮、功勳卓著、果敢善斷、心狠手辣而顯名於世,那麼,司馬孚則以剛正不阿、豁達寬厚、貞白自立、卓然不群聞名於世。

當年,魏王曹操病逝之後,滿朝文武方寸大亂,隻知相聚號哭,不知該如何是好。就連身為太子的曹丕也慌了手腳,有些不知所措。在這個關鍵時刻,是太子中庶子司馬孚挺身而出,直言相諫,力主“早拜嗣君,以鎮海內”,促成了曹丕靈前即位,穩定住局勢。為曹魏政權的確立,立下了不朽的功勳……後來,大將軍曹爽結黨營私,擅權亂政,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當時,身為尚書令的司馬孚,先是不視庶事,正身遠害;後又協助其兄司馬懿發動政變,清除掉了禍國殃民的曹爽及其死黨。可是,在政變成功以後,當他發現司馬懿父子違背了政變的初衷,開始經營司馬家族的私利時,他便急流勇退,潔身自好,不再與司馬懿父子攜手合作,更不參與朝廷的廢立之事,成為獨立於司馬家族之外的人……而當司馬昭指使賈充率領兵馬殺死了魏帝曹髦後,文武百官皆噤若寒蟬,惟恐躲避不及時,司馬孚卻獨自前往皇宮,伏在曹髦屍體上放聲慟哭,痛心疾首地說:“殺陛下者臣之罪!”事後,司馬孚不僅要追查凶手,迫使司馬昭不得不忍疼割愛把成濟、成停兄弟當作替罪羊殺掉;而且還再三上表郭太後,請以王禮安葬已被貶為庶人的曹髦……

正是由於司馬孚的這些與眾不同、非同凡響的行為,使他在魏國成為一位不同尋常的特殊人物。那些投靠了司馬氏的文臣武將,畏懼他的身份、資曆與威望,對他是敬而遠之;那些仍忠於曹魏的朝臣,敬重他的德操、為人與學識,對他恭敬有加;就是曾權傾朝野、一言九鼎的司馬懿、司馬師和司馬昭,對他也不敢苦苦相逼,隻好再三退避。

近些年來,司馬孚年事已高,精力衰退,自知來日無多,無法也無力去中興曹魏,更難以遏製司馬昭日益增大的權勢和不斷膨脹的野心,隻好采取獨善其身的態度,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善始善終,做一名魏國之臣。至於身後之事,他不敢多想,更無能顧及。本來,他以為司馬昭之死,會延遲以晉代魏的時間,使他能以魏臣的身份了此一生。所以,這幾個月來,他心靜如水,極少出府,更不去過問政事。

然而,司馬孚沒有料到,司馬炎要當皇帝的心情比其父司馬昭還要急切,繼承了晉王之位僅僅三四個月,便迫不及待地把魏帝曹奐逼下了帝位。司馬炎就要登基稱帝了,這對於整個司馬家族來說,是件天大的喜事。親不親,一家人。在那個以家族統治為其政權基礎的時代,司馬炎的稱帝無疑會給司馬家族帶來巨大的榮耀、權勢與利益,會使家族中的許多成員飛黃騰達,升官晉爵,變成王公重臣。為此,整個司馬家族大為興奮,各個司馬府中都張燈結彩,以慶祝他們成為皇族的成員。

雖然司馬孚的子孫們明知其父、其祖並不讚成以晉代魏,但是一則迫於整個家族的壓力,二則經不住權勢的誘惑,三則想借此來給司馬孚吹吹風,故而也仿效著其他諸司馬府,在家中披紅掛彩……

發生在身邊的這種十分明顯的變化,使司馬孚大為疑惑,深感奇怪地問著侍奉他的家丁:“非年非節,為何張燈結彩?”

家丁已得到了少主人的明示:可以在適當的時候向司馬孚說明事情的真相。所以也就按照少主人的吩咐答道:“回太傅,當今天子知曹魏氣數已盡,天命民心皆歸於晉王,於是便遵循堯舜之道,將帝位禪讓給晉王。此乃我家大喜之事,故而在府中張燈結彩。”

司馬孚聞聽此言,不禁大驚失色,猛地站起身來,驚詫地問:“此話當真?”

“此乃改朝換代之事,小人豈敢妄言。”家丁緊盯著司馬孚,小心地回答。

“天哪——”司馬孚的身子搖晃了幾下,險些栽倒。

家丁連忙扶住司馬孚,一邊為他抹胸捶背,一邊勸慰著他:“天子禪位詔書已經頒布,太傅就不必再加過問,還是順應天命,頤養天年吧。”

“罪過啊罪過——”司馬孚直視著家丁,慍怒地問,“此等大事,為何不早日告我?”

家丁賠著笑臉,無奈地說:“小人亦是今日才知此事,如何早告知太傅。”

司馬孚的兩道壽眉抖動了幾下,大聲地命令著家丁:“速去備車,我要去見司馬炎!”

家丁連忙勸阻著司馬孚:“木已成舟,米已成飯,太傅何必要……”

“休得多言,速去備車!”司馬孚打斷家丁的話,再次命令道,然後拄起拐杖,怒衝衝地向外走去……

徹夜未眠的司馬炎送走了何曾等幾位心腹大臣,緩步走出書房,仰望著橙紅色的太陽沉思起來:曹奐的禪位詔書已經正式頒布,城南的受禪壇也已經修築完畢,舉行受禪大典的一切事宜都已經安排停當,再有兩天,他便可以如願以償地登上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帝位,成為至高無上的天子!這縱橫萬裏的土地以及數百萬的民眾都將為他所有,曹氏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將劃到司馬氏的名下。思念至此,他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聯翩,睡意與疲倦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富國強兵、吞並吳國的雄心與壯誌:他不僅要成就司馬氏的千秋大業,而且還要統一天下,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司馬炎正麵對著太陽,雄心勃勃、信心百倍地描繪著晉國的藍圖,一名家丁急匆匆地跑進庭院,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神色緊張地說:“太傅駕到……”

“太傅?”司馬炎心中不禁咯噔一響,低下頭去緊盯著家丁,惴惴不安地問,“是叔祖來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