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3 / 3)

我一直是個走在路上的人。我的行走注定了要習慣一輩子的居無定所。

我現在想,當年的蘇佳成緊隨他爺爺去閣樓的時候,他沒有立即回答爺爺第一遍的質問,那一瞬間他是不是有過打退堂鼓的念頭。假如他再將這個念頭堅定下去,那麼他的童年便不必成天對著形狀刻板式樣枯燥的木格子窗戶,思量一個雞蛋到底有幾種效果不同的視圖。

爺爺在江南那一場漫無止盡的硝煙裏,擁著他的心血在一場大火裏湮沒。那種最終歸於一堆灰燼的涅槃,一開始就牽引著他擺設出這樣一個自我囚禁的迷局。

這個將事業和愛情一同視死如歸的男人,江南溫潤富足的山水終究沒能救贖他的靈魂。

他的靈魂似乎一開始就幽禁進那個陽光破碎空氣凝固的閣樓裏。可是他依舊奮不顧身。

我的步伐還在二十年前那個空蕩曲折漫長的走廊上,緊緊地跟隨他。不曾忘過。

房東家有個孫女,名叫韓落,一個很令人頹喪的名字。和蘇木差不多大的年紀。她的外婆告訴我,小女孩的家在北方的大海邊,是詩人遙想春暖花開的地方,從小就被檢查出了患有不治之症,爸媽把他送到這個擁有寧靜夜晚的地方,如今大家都在等待命運之神的那一聲判決。

小韓落每天都會安靜地坐到我身邊,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調色和塗鴉。經常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鍾頭。這麼小的孩子,骨子裏的堅韌快讓人擔憂。

韓落,想不想爸爸媽媽。

想。他們也在想我。

那你什麼時候回家呢。

爸爸媽媽來接我的時候,就是我回家的時候。

每天這樣的對話總是重複很多次,我不知道假如有一天這些對話突然消失了,她會不會住進另一個世界裏。那個隻有黑暗和腐爛的世界,光明和重生有著隔世的遙遠。

回家。我的家呢。

現在才明白,其實蘇佳成一直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家於我已是一片模糊的悲哀。天空中的飛鳥都在匆忙回家,我卻把它們裝在畫裏,背著它到處漂泊,這樣是不是就意味了可以背起家四處遷徙。

小韓落在一個季節更替的罅隙裏,被爸爸用一個早上的時間接走。走時手中握著一幅我給他的畫,畫中的小女孩以一株向日葵的姿勢麵朝天空仰望。

臨走前她跑來告訴我,我還會回來。我想念爺爺和奶奶,也想念叔叔。

爸爸在不遠處的馬達聲中開始催促,落落,快點過來。

叔叔再見。那個熟悉單薄的背影迅速跑遠,在周遭的空氣裏未著半點痕跡。

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點燃了幾年來的所有作品,和一度拯救我的那個歐洲老商人的合作宣告破滅,我把從合同中賺得的錢全部賠償給了他。

這次真的一貧如洗了。沒了諾諾,也沒了理想。爺爺臨終前的囑托隻剩一個內容蒼白的符號。我決定對所有的事物開始嚐試,我想學會留住它們最初的新鮮和持久的生活。

諾諾走到江南的小河邊,把雙手揚得與雲朵一樣縹緲,縹緲成一幅山水畫的模樣。一個年輕人在她背後停下來駐足,將這一切光和影的交集在一塊布上用心描繪。於是她的背影和那條小河的水一起在一塊布上定格,在他的心間定格,定格成一曲錯落有致的詠歎調,也定格成一曲明暗相間的二重奏。

那晚隻有一幅畫我沒有點燃。這幅擁有諾諾背影的畫,一直跟隨我到現在,我沒有把它賣給開始就欣賞它的那位歐洲老商人。諾諾和我的愛情起源於它,是不是開始的開始,就已經注定了這份過於匆忙的愛情單薄呢。

諾諾和我的愛情終止得同樣匆忙。我知道我從此便一路背著它,徒步去完成一段或許怎麼也完成不了的遷徙。

從途經諾諾的江南到忘卻諾諾的塞北。從開始的開始到最後的最後。

諾諾和蘇木生活得怎樣了呢。他們會不會從此麵朝幸福,在外婆的墳前唱著開滿花的春夏秋冬,唱出沒有劇終的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