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2 / 3)

諾諾有時好像很固執。我的聲音透過月光抵達外婆的耳膜直至胸腔。

外婆看了一眼熟睡的蘇木,然後在我斑駁的記憶裏完成最後一次轉身,我聽見外婆的歎息和顫巍巍的身影在錯落有致的時空裏糾纏不已。或許從外公去世時開始,外婆就名副其實並不可挽回地老去了。

我沒能得到關於外婆去世的任何消息。我想,外婆去世的時候我也許走在某個季節的盡頭,為一場絡繹不絕的喧囂作四季的著色。所有蒙上色彩的喧囂都是被迫寂靜的。正如外婆不再回頭的離去,像一隻瞑瞑睡著的貓一樣最終歸於沉寂,於是一段生命的年輪從此終止運轉,像一聲哢嚓的夭折一樣戛然而止。

再次回到外婆的身邊時,我們已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站在墓碑的這頭,她卻睡在墓碑的那頭,中間是一道無法度量的裝滿流年的沼澤,任何經不起推敲的跨越最終會與時空一起淪陷,那不能自拔的幻覺因此而靜止於一處。誰借誰的目光,沐浴了四季從咫尺到天涯的歌吟,我一個個數下去,是諾諾還是蘇木。

遠遠地,不經意間我看見兩個人手拉手向這邊走來,這麼冰冷的天,誰還會來這個同樣冰冷而荒蕪的地方,這個墓碑像森林一樣茂盛的地方。那麼多靈魂在同一個地方歸宿,活著的時候他們是否已預料到了來世的命運將怎樣眷顧。諾諾拉著蘇木的手來到外婆的墳前,我躲在一棵望不到頂端的參天大樹背後,注視著諾諾給外婆敬香的每一段動作嫻熟的手勢和節奏,我恍惚聽見了從遙遠的遠方飄來一曲明暗相間的二重奏,諾諾用她幹淨透明的演繹貫穿了我整個靈魂。源自天堂的呼喚隱約低迷地徘徊在諾諾和蘇木來路的盡頭,我分辨出了裏麵蘊含的外婆的聲音,從這個世紀的荒蕪抵達那個世紀的蒼白。

諾諾似乎注意到了誰不久前剛來過的痕跡,她讓蘇木站在一旁,自己對著剛燃燒過的一堆灰燼發呆。一陣風載著異常熟悉的低吟的呼喚,從遙遠的天邊呼嘯著洶湧而來,很快將企圖一直靜止下去的灰燼覆蓋並包裹起來,瞬間灰燼便旋轉著逐漸遠離了墓碑。我很想知道,這些漫天飛舞著的帶著諾諾和蘇木呼吸氣息的灰燼,從此飛往何方並最終在哪停駐下來。

我看見諾諾起身,蘇木問向諾諾,媽媽,外婆她睡著了就不再醒過來了嗎。

我一個人走過和諾諾曾嬉笑怒罵過的每一個氣味已陌生的角落,每一方依舊柔軟芬芳的土地,每一片夕陽還無限好的黃昏。我在給我的記憶尋找某種類似解脫的出口。我隻是懷念,懷念諾諾,懷念如今已遙不可及的與諾諾曾牽手而過的點點滴滴。我不知道我的懷念什麼時候才能安分守己地停下來,我寧願它永遠沒有盡頭。此刻它像一堆持續旋轉的灰燼一樣,在我體內無休止地膨脹與蔓延。這樣觸手可及的痛,是不是已經開始忘掉,從此麵朝幸福呢。

在諾諾失蹤的那些日日夜夜,我把自己關進租來的小房間裏,企圖使黑暗和燥熱清醒自己。眼前浮現出多少年前一幕幕歲月的片斷。

童年的蘇佳成緊隨在爺爺的身後,穿越過一條幽深靜謐的有木頭欄杆的走廊,最終在一間僅可以聽見知了叫聲的閣樓裏停留。佳成,這是你將來學習的地方,以後就要坐在這個桌子前讀書和繪畫,長大後要報效祖國,知道嗎。爺爺指著蘇佳成麵前的一對模樣古怪的桌椅,富有耐心地說道。聲音平緩,語氣甚至溫柔。

蘇佳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外的陽光怎樣被木格子窗戶,分割成一束束規則平整形狀統一的光柱。童年的蘇佳成被這比爺爺口中學習的道理還有誘惑力的景象迷住了,可他還是在爺爺第二遍分貝明顯升高的聲調麵前,鄭重地點下了頭,很好地偽裝出了他好玩而不失分寸的天性。

逐漸長大後的蘇佳成才知道,自己人生最初的藝術接觸是在爺爺的書房裏,那個陽光會從窗戶四分五裂成一束束光柱的閣樓,裝滿了爺爺多年來堅持積累的名家字畫,以及爺爺自己的心血之作。之後的蘇佳成一直覺得,正是那人生最初的熏陶,一度感染並促成了他後來堅持走靠近藝術的道路,這條路最終延伸至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