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綱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們在這個叫興化的小村莊裏遇到的第一個人,會是方興國方牧師。
這位曾任教京師大學堂的牧師四年前去了舊金山,此後就再無消息,直至去年尹正綱下南洋之前跟黃牧師的會麵,言談之間說起他,兩人都以為他還在美利堅,哪能想到他居然會出現在這裏,還是跟他曾經最不對付的陳牧師合作,一起開發詩巫的新福州墾區。
在“新福州基督禮拜堂”裏,這位牧師用他那似乎一萬年也不會改變的冰冷表情麵對著已經精疲力竭的人們。
“看看,看看,這都什麼樣子?”方興國指著一個個目光呆滯、衣衫襤褸的“難民”,對尹正綱道:“我們一年要從國內組織幾千移民過來,也沒狼狽到這個樣子,還虧黃牧師老誇你辦事穩妥得當,我看你那點小聰明,早被你丟進太平洋了。”
“才帶了這麼十來個人,就把人家弄成這樣,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辦事的?”
盡管方興國對尹正綱橫挑鼻子豎挑眼,但起碼有一點他說對了——別看這群人大部分都比尹正綱年齡大,甚至還有一個老者,他們卻都唯尹正綱馬首是瞻。
但他的話也有人不同意,馮寶和艾秀生這兩個刺頭當然在這之列。
“會數數不,明明咱們是二十四個。”艾秀生癟起嘴咕噥著,聲音卻低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見尹正綱都那麼老實規矩地垂首站著一言不發,他當然更不敢觸方興國的逆鱗。
“別的我也不說了,起碼你得把自己收拾好吧,你看看你自己,衣不蔽體,蓬頭垢麵,跟乞丐也有什麼區別?我都替你害羞,你也算讀過書的?”方興國絲毫不顧忌尹正綱的麵子,又是一通狠批。
一旁的楊攀也納悶,心想正綱這老師恐怕還不知道他們是逃亡來的,要是知道他們曆盡千辛萬苦才到這裏,也不會這麼雞蛋裏挑骨頭。
他哪裏知道,別說是逃亡,就算他們剛從荷蘭人監獄裏被放出來,這位方牧師也絕不會對尹正綱說一句安慰的話,當年的德化中學,誰不知道方興國是出了名的酷厲。
“你摸著良心想一想,你對得起這些你帶過來的人嗎?你看看他們都成什麼樣子了,這都是你害的。”方興國越罵越大聲,整個禮拜堂都回蕩著他的聲音。但無論方興國罵得多難聽,尹正綱始終低著頭麵帶微笑。
“旭子也是,被這麼罵還能笑得出來。”就連賀老都有點不解。
“您老知道什麼,這叫尊師重道。”一旁的李大胖子小聲道。
“尊師重道個屁,我看他是賤,喜歡挨罵。”楊攀的語氣有些忿忿。
他這話說對了,尹正綱還就是喜歡挨罵,不過僅限於挨這位方牧師的罵,因為他知道,這位性子嚴厲的老師罵得越狠,就說明他越心疼,這種體驗,是旁人不能理解的。
“丟臉,丟臉,以後別說你是我方興國的學生。”罵完這最後一句,方興國滿臉怒氣地拂袖轉身。
“帶他們去吃飯,你跟我進來。”進後堂的時候,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兩名等候在一旁的教友走過來,招呼大家跟他們走,尹正綱則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跟在方牧師身後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老實實給我說清楚。”
把尹正綱帶到書房,方牧師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把咖啡捧在手裏,瞧都不瞧尹正綱一眼。
“嗬,老師這麼多年還是沒變,隻喜歡喝咖啡。”尹正綱打算先討好。
“少跟我廢話……那邊有杯子,自己倒去,剛煮好的。”方興國看似不耐煩地揮揮手:“空肚子,多放些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