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綱躺在床上,雙手枕在後腦,全無一點睡意,胸口上放著一隻海螺,邱少清交給他的時候,說這個海螺是安安撿到的,就是在撿這個海螺的時候,兩個蒙麵人出來,把她綁走了。
“小妹……”尹正綱嘶啞著輕喚了一聲,把手從後腦下拿出來,輕輕地摩挲著海螺。
下午的時候,消息已經在店裏傳開了,店裏的夥計和師傅們都三三兩兩地過來看他,雖然三言兩語的安慰起不了什麼作用,但尹正綱還是很感動。
關永泉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他本想去問問關治國的傷勢,卻被轟了出來,那位廣東漢子冷漠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他已經沒有了去關心那個為了救安安而身受重傷的少年的資格。
“沒什麼,死不了。”關永泉看也不看他,隨手把一框子碎菜葉潑在他腳下。
尹正綱沒有再說什麼,更沒有試圖去解釋,他默默地從廚房退了出來,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關治國,再次去了醫院。那時候關嬸子和關絮兒還在病房裏,當他走進去時,關嬸子便衝上來扇了他一耳光,然後在關絮兒的哭聲中,拳打腳踢地把他攆了出來。
到後來就沒感覺了,無論是心裏還是身體上,都沒感覺了,於是整個下午,他都把自己關在那個陰暗氣悶但是空蕩蕩的房子裏,躺在床上,呆呆地盯著屋頂出神。
原來這個客棧,終究不過是一個過路的地方,但是離開了,又能去哪裏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
這不重要,他馬上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重要,除非自己能找到安安,找到爹娘。
就像黑夜裏掠過的一道閃電,讓他眼前刹時一片明亮,他終於把自己的心神從那仿若深不見底的、哀痛的深淵中拉扯出來,翻身從床板上坐起。
找到安安——這個目標在他腦海裏迅速地清晰、膨脹,終於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夜深了,客棧早就關門打烊,夥計們也早已回到自己的房間歇息,整個後院沉寂得幾乎能聽見老鼠走路的聲音。尹正綱從床上爬起來,在床底下抽出一口半新的皮箱,打開來,把那個海螺放了進去。他用一塊破布擦了擦皮箱上的灰塵,然後把箱子放在床鋪上。
他緩慢而又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事情,卻在這個過程裏,漸漸厘清了自己的思緒。
他鋪開一疊白紙,拿起邱雲來頭幾天剛送給自己的鋼筆,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大字:客棧經營建言。
這是他最後能為邱雲來做的事,知恩圖報,邱雲來對他的恩情,他都記在心裏,臨去之前,把這兩個月自己考察客棧經營的所得留下,也算是一點點回報。
雲來客棧是個很有希望的地方,這種希望來自於老板與夥計之間那種類似於親情的關係,所謂上下一心,士卒用命,商場如戰場,這個道理是相通的。
再者,雲來客棧有著極好的客源,因為邱雲來持身極正,對同胞又很看顧,所以在三寶壟的華人群體裏口碑很好,他的酒樓和茶館不僅一般人喜歡光顧,就連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華人也願意來,再加上以關師傅打頭的廚師們那地道的手藝,雲來酒樓其實已經是很多三寶壟華人聚會宴請的不二選擇。
但是為什麼雲來的經營要再上一步總是很難呢?這就要說到一個賣相問題。
其一,檔次混雜。之前的雲來因為是從客棧擴展開來,所以它的三大部分生意經營場所——酒樓、茶館和客棧是連通的,從酒樓進去可以看到茶館,也可以進到客棧,從茶樓進去同樣如此,這樣一來,一旦茶館那邊有點什麼動靜,酒樓這邊就會喧囂個不停。到雲來酒樓宴請聚會的人在三寶壟多少都有點地位身份,這類主顧進餐時都講究個禮節儀表,但茶館卻是不折不扣的市井之地,被那些人的喧鬧聲這麼一吵,誰還能麵帶微笑從容不迫地去品嚐關大廚的手藝?
其二,門麵過時。事實上尹正綱也了解過,在南洋的華人大多心係故土,無論禮儀節操還是吃穿住行都奉行著老祖宗留下來的那一套,但這一點卻並不能照搬到生意上。比如現如今的雲來客棧,全中式建築,這無可厚非,大家離開了家,在外麵念的就是這個,但名字就不行了。豈不知人都好個新鮮,喜個奇特,相比起“雲來”這個名字,“海倫”顯然更能招徠生意,跟“客棧”比起來,“旅館”怕是更能讓人趨之若鶩,如果在能在酒樓的雅間裏掛上一兩幅西洋油畫,那就更完美了。當然,“茶館”這個名字,卻是不能換的,招徠也要看對象啊。
其三,經營單一。酒樓暫且不說,作為上座人數最多的茶館,隻能在上午、下午營業,快近晚飯時,就不得不打烊,原因很簡單,因為茶館隻賣茶,不賣吃食。尹正綱的建言是,把茶桌改造一下,做成兩用的,白天賣茶水,晚上就可以經營“打邊爐”。荷蘭人解除了華人夜出的禁令,夜市已經漸漸繁榮起來,那國內盛行的這種平民飲食必然也能有很好的前景。尹正綱強調,不用擔心這種冬季飲食在四季如夏的南洋會無人問津,“豈不見夏之紅薯,價不過十斤五文,窖藏至冬,則十文一斤,購者如趨”,越是不當季的東西,反而越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