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亂持續了四天,四天過後,在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瑪腰府調解下,海山會的勢力被迫退出爪哇,從此義興會在荷印一家獨大。
在這一場被荷蘭人和瑪腰府刻意隱瞞的暴亂中,一百三十多人被殺害,五百多人受傷,這其中,有義興會的人,也有海山會的人,但更多的卻是給這兩派交保護費在他們保護之下的無辜華人。
邱雲來一字一句地回憶著那段如噩夢般的日子,臉上的神色異常凝重,時至今日,對那場暴亂,他說起來仍是心有餘悸。
尹正綱怎麼也沒想到,在三寶壟這裏,在華人和華人之間,還發生了這樣一場生死相搏的戰鬥,而這場戰鬥的目的,不過是兩個黑幫為了爭奪地盤。此刻的他渾身冰涼,呆若木雞,整個人像傻了一樣,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言。
邱雲來已經說得夠多了,足夠他憑此分析出一個大概,一場針對閩人的暴亂,失去消息的雙親,這兩個信息加在一起,足以說明一件事,一件尹正綱早有準備卻不敢相信的事。
“唉!”邱雲來說完,歎了口氣,一下一下地拍著椅子的扶手,嘶啞地道:“都是中國人啊,都是同胞鄉親,怎麼就會這樣呢!”
“就這樣了麼?”不知過了多久,尹正綱才放開胳膊,眼神散亂地看著門口,哽噎著道:“墳呢,那些被害死的人埋在哪裏?”
“墳……”邱雲來苦笑道:“瑪腰府出麵,把屍體集中起來一把火燒了,骨灰就在望安山下挖了個大坑埋了,那也算得墳?他們瞞著還來不及呢,還能起墳……這無名墓裏葬著,祖宗也不認啊,都成了孤魂野鬼了。”
尹正綱似是沒有坐穩,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在地上。邱雲來這才發現,這個年輕人臉色蒼白,雙眼赤紅,就如大病一般,急得連忙把他扶住。
“哎呀,正綱,你先不要急,且聽我說完。”
“那次事後,很多閩人都離開了荷印去了馬來,還有的因為破產,隻有再賣了身去做豬仔,也有一些人留在三寶壟,現在大多在西城住著,我叫你沒事去那裏看看,不就是這個意思麼?閩人之間來往畢竟要多一些,或者他們有人知道你父母下落。”
“若是爹娘安然無恙,斷不會一年多不寫信回家。”尹正綱此時雖心亂如麻,但這麼簡單的道理,他還是能推斷出來。
“這也難說,若是在種植園和礦山做勞工,那是不能寫信的。”邱雲來想了想,道,“總之你安心就是,無論你找得到找不到,我這裏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等年成好些,我給你把工錢開起來,大小夥子了,也該有點積蓄了,娶媳婦也好,送安囝去女校也好,不都得花錢麼。”邱雲來見尹正綱心傷難抑,忙拿話安慰他。
尹正綱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隻是沉默不語,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腳下。邱雲來雖知書達禮,卻是個直人,最不會的就是安慰人,此刻見他這個樣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得拍著他的肩膀,連聲歎息。
起先聽到邱雲來說起前年那段慘事,尹正綱幾乎不能自已,整個人都深陷於絕望之中,但後來又聽得並非所有閩人都遭遇了不幸,心裏又生出一些希望來。此刻的他,倒寧願爹娘因為破產去了種植園或者礦山做工,因為隻有那樣,才能解釋他們為何一年多不給家裏去信。
情緒上的大起大落讓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難以承受,他唯有一邊忍著在眼珠子旁打轉的淚水,一邊在心裏不停地對自己說“要冷靜,要冷靜”,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起頭來,撲通一聲跪在邱雲來麵前,對著他一揖到地。
“嘿,你這是幹嘛?”邱雲來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掌櫃的大恩大德,正綱何以為報?”
“報什麼報,咱們都是中國人,說這些不多餘麼?”他一邊說,一邊把尹正綱拽起來,按回椅子上,又給他倒了杯茶水。
“這段日子你盡可上午上工,下午出去打聽消息,廚下活也不多,我去跟關二說說,至於安囝,我看她跟我那小子和關二的閨女玩得來,這兩個家夥都是鬼精靈,跟他們在一起你也放心。”
“對了……”邱雲來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快步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裏拿出兩份小冊子來,遞給尹正綱,道:“這幾天我看沒什麼事,就去瑪腰府給你和安囝辦了個臨時籍牌,最近荷蘭人出了個《籍民條例》,把咱們這些國朝棄民都給劃作荷蘭人了,聽說為這事洋鬼子跟朝廷正鬧得歡呢,風頭上,有這東西還是要方便一些。”
“掌櫃的……”尹正綱拱著手,還未拜下,卻被他一把拉住。
“我說你這後生,哪裏學的這一套,動不動就下拜,你是我的夥計,給你辦這個是份內的事,你還沒完沒了了。”這位素來溫文爾雅的浙江人作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大恩不言謝。”等他放開手,尹正綱還是認認真真地給他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