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起,你就不要去茶館了。”邱雲來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上,手裏翻著一份《泗濱日報》。
尹正綱聞言愣了一下,不明白邱雲來為何要這麼說,茶館雖然生意差,但自己又不拿工錢。他稍一琢磨,心下便有些了然,大概是自己向茶客們打聽消息,影響不好吧。
“行,掌櫃的說怎麼就怎麼。”明了之後,他臉上黯然的神色一閃即逝,痛快地回答道。
邱雲來反倒有些詫異,放下手中報紙,抬起頭來看著他,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道:“這一片住的大多是兩粵的人,來往客棧的人也都是兩粵老鄉,你要找父母,得去西城,那裏才是福建人的聚居地,以後廚房的活幹完,就讓廚下關二的小子帶你去西城轉轉。”
“啊!”尹正綱一時沒反應過來,“掌櫃的,這是……”
“我們中國人,立身根本就是一個孝字,你千裏尋親,難道我還能攔著你盡孝不成。”見他抿著嘴,一臉的感動,邱雲來擺擺手,止住他說話,接著道:“關於你爹娘的事,你也沒跟我多說,我在三寶壟好歹也住了二十多年,認識的人不少,跟福建人也頗多來往,你坐下,坐下……”
邱雲來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示意尹正綱坐到自己身邊,道:“跟我說說,你爹娘叫什麼,是做什麼的,啥時候失去消息的?”
尹正綱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在椅子上就了半邊屁股坐下,又堆著笑給邱雲來倒了茶,才把自己的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尹抱甲,這個名字好像沒聽過,不過你說起一年多前,我倒是有件事要告訴你。”邱雲來聽完他的講述,稀疏的眉毛皺到了一起,在他蠟黃的額頭上形成一個“川”字。
尹正綱聽得這話,心猛地一緊。
“前年底,也就是西曆十二月耶誕那幾天,壟川遭了大禍。”邱雲來看著麵前的年輕人緊張的樣子,心底有些不忍,但這事與那時住在三寶壟的閩人有很大關係,他又不得不說。
耶誕,本來應該是個很好的日子,洋人總在這一天下令各城各街把街道打掃幹淨,用聖誕樹和彩旗布置得漂漂亮亮,而每年的這幾天,洋人對華人的態度也似乎比平日要和藹一些。雖說中國人有自己的新年,但這一切也能讓身在異國他鄉的中國人感到一些節日的愉悅。
其實事情發生得並不突然,早先就聽一些消息靈通的人悄悄說過,近日粵人的義興會和閩人的海山會兩大華人會黨關係緊張,低下的人摩擦不斷,更有人甚至說他親耳聽到海山會的吳大龍頭揚言要給義興會點顏色看看。但誰都沒想到,他們會張狂到這種地步,竟選在洋人的新年動手。
事情的起因並不惹眼,一個廣東人去一家福建人開的糕餅店買了幾塊老婆餅,吃了之後一家人突然腹痛難止,醫生請了一個又一個,卻都束手無策,後來這家人的兩個孩子開始咳血,大家才慌忙把他們送去了洋人開的醫院,這才把人救活過來。
事後洋醫生化驗了他們吃剩的老婆餅,發現裏麵竟然有砒霜,這事很快驚動了瑪腰府。瑪腰黃先生派出了府裏的管事,連同嶺南會館的董事和三寶壟警察署,三方經過調查,最後一致認為這是一起投毒案。緊接著,警察查封了那家福建人的糕餅店,把店主投進了大獄,但瑪腰府接著又宣稱此事隻是還在調查之中,不能就此判定乃是店主投毒,也有可能是遭人嫁禍。
但不過幾個小時,流言就在三寶壟傳開來,說閩人要對粵人動手了,這起投毒案就是信號,由於之前傳得沸沸揚揚的小道消息,很多人都相信了這個流言,於是這天,無論閩人還是粵人,都早早地收了營生,躲在家裏不敢出門。
差不多到傍晚的時候,街上熱鬧起來,義興會組織了數百名粵人,舉著牌子,打著橫幅在街上遊行,要求瑪腰府嚴懲凶手。不到一個鍾頭,海山會也反應過來,立刻組織了上千人跟著上街遊行,對粵人的行為表示抗議。
這樣的場景看起來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要求公正的示威罷了,很多人都以為隻要瑪腰或者洋人出麵,便能很快將大家勸說回去,但任誰也沒料到,這些看似正在和平遊行的人腰裏,還藏著不和平的武器。
事情在晚上失去了控製,最開始隻是個別義興會的人砸了幾家閩人店鋪的玻璃窗,海山會接著展開報複,把粵人街整一條街的店鋪砸了個稀巴爛,把裏麵的財貨搶劫一空,又跟著在各條街道上圍堵義興會會眾。兩大會黨都沒控製手下,雙方見麵便是一通砍殺,後來又發展到槍戰,因為海山會人多勢眾,這一天義興會吃了大虧。
第二天,正當所有人都認為雙方已經消停了的時候,載著巴達維亞和加裏曼丹義興會成員的輪船到了三寶壟港。實力得到加強的義興會立刻開始了對海山會的圍攻,不僅街上的海山會成員遭到圍剿,就連海山會在三寶壟的堂口,也被付之一炬。緊接著,義興會開始打砸海山會保護下的閩人店鋪,閩人街幾百家店鋪被洗劫一空之後燒毀,閩人稍有反抗即被毒打甚至殺害。
最近的加裏曼丹港口離三寶壟也有一整天的航程,頭一天晚上三寶壟出事,第二天一早那裏的義興會就趕了過來,明白人都看得出來,義興會是早有準備,而海山會倉促起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事後三寶壟的華人才知道,幾乎與三寶壟同時,泗水也發生了同樣的暴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