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胡醫生卻苦苦一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隻是來到船舷處站定,雙手把在欄杆上,看著天上那輪有些暗淡的月亮。
“我與舍弟自小學醫,舍弟繼承父親衣缽學習中醫,我去了不列顛學習西醫,十數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能懸壺天下,拯濟世人於病痛之中……”
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低下頭,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又似乎在抑製著什麼,過了很久,才聽他一字一句地道:“學成歸來三年有餘,今天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眼前。”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他喃喃地說著,眼裏閃動著一片晶瑩。
尹正綱不知道他所說的“奇恥大辱”是說自己作為一個醫生卻救不了病人還是另有所指,他隻是憑著直覺,感到這位醫生所說的話應該不會僅限於表麵的意思。
“我們就算治得好秀秀的病,也挽救不了她的命運。”林渙英忽然說出這句話,讓胡醫生和兩位年輕人心裏不由一凜。
“就算華佗在世,能治得好所有人的病痛,也治不了這千瘡百孔的國家。”
胡醫生聽著這話,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林渙英,半晌,才歎息一聲,道:“可總得有人照顧他們的生老病死,佛家雖說生老病死乃是人最深的孽,但我卻以為,生老病死恰恰才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隻有照顧好這個根本,才能再談其他。”
他雖然說得不快,語氣輕柔,但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觀點有著堅定的信念——這不是一個能說服的人,所以林渙英立刻放棄了繼續說下去的念頭,隻是笑了笑,拱手道:“胡醫生學識淵博,林某佩服。”
胡醫生淡淡一笑,拱手回禮:“林先生過獎了,先生憂國憂民之心,在下一向都是佩服的。”
這“一向”兩個字著實讓尹正綱和楊攀兩人愣了愣,心想難道他們是老相識?可看起來又不像啊。
尹正綱苦思好一會才明白過來,原來林渙英方才一番話,已讓胡醫生猜到了他的身份,這個“一向”,其實是暗指“革命黨”,而並非指林渙英一人。
他就奇怪了,林渙英似乎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革命黨一樣,到哪裏遇見誰都忍不住要宣揚一番,難道他一點都不怕?
事實上,尹正綱有點冤枉林渙英了,那是因為他沒有到過南洋,並不知道在那裏,革命黨的活動與國內大不一樣,南洋的革命黨活動,大部分都是公開的。在那邊,就算是清廷要打擊革命黨,都隻能借助輿論,而無法像國內那樣,動不動就抓住殺頭。三年前,革命黨的《中興時報》與皇黨的《南洋總彙報》在馬來的一場論戰便是明證。
楊攀並不是傻子,相反還聰明得很,但若是比起心裏的彎彎來,他比在場的另三人確實差了不少,所以無論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剛才胡醫生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好在就他看來,這不過就是一句普通的寒暄,無甚緊要,隻是看著林、胡兩人相談甚歡,而尹正綱那小子也擠眉弄眼地摻乎進去,自己頗有些被冷落,心下不忿。
“一向隻知先生姓胡,還未請教大名。”趁著三人接話的空檔,楊攀使出了“岔開話題”這一手,隻是學著林渙英和尹正綱咬文嚼字,實在是難受得很。
“嗬嗬!”胡醫生倒是來者不拒,拱手回道:“不敢當,胡修文,字學章,這位小兄弟……”
“在下楊攀,沒什麼字。”楊攀大大咧咧地笑道。
林渙英拿眼角瞄了瞄他,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道:“不如我送你一個表字吧,叫附貴如何?”
尹正綱一時沒轉過彎來,順口就道:“攀權附貴……”
“你大爺的,你才攀權附貴呢。”楊攀跳起來。
“哈哈……”胡修文和林渙英一齊大笑,滿臉尷尬的尹正綱不好意思地看著楊攀。
這段小小的插曲讓四人中間略顯沉悶的空氣活泛了些,仿佛聚在大家心頭的烏雲都散去不少,之後的談話也輕鬆愉快了許多,直到海平線泛起魚肚白,胡修文才告辭回自己的艙房。此時困意已經上來,三人也都不再說話,回到艙房,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