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德曼的手槍點在黃四額頭上,臉上露出美國式的微笑。
“我的朋友,憤怒對你來說是一種無法控製的力量,你得謹慎使用他。”魯德曼的中國話居然說得不錯,雖然腔調有點怪異,但總歸是能讓人聽懂。
“大爺的!”黃四狠狠地啐了一口,臉上有說不出的憤恨和遺憾。
“既然我的勸阻還不如一把柯爾特手槍管用,那麼你就這樣聽我把話說完吧。”成傑揉了揉臉頰上的淤青,不無揶揄地道。
在成傑不緊不慢地述說中,尹正綱和黃四兩人慢慢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魯德曼的船本來是從新加坡運送一批土特產到福州,而因為這位生性浪漫的美國人以及他同樣浪漫的船員們決定在福州多待幾天遊覽一下中國的人文風景,錯過了幾筆可以讓他們滿載著回程的生意,正當他們以為要空船回新加坡時,卻意外得到一筆來自和記洋行的訂單。
英國人並沒有說明將要運送什麼貨物,卻把底層所有的貨艙全都預定下來,費用是運送貨物的三倍,幾乎與甲艙和乙艙(當然美國人叫A艙和B艙)滿載時的客運費用相當,這讓魯德曼和他的船員們欣喜若狂,利益驅使下,他幾乎想都沒想便簽訂了合約。
在福州裝船時,當洋行的打手們押著一個個麵黃肌瘦的中國人上船,魯德曼才知道這次要運送的是什麼貨物。從福州到廈門不過幾個小時的航程,再加上在廈門耽擱的一天,他們其實還沒有在底艙裏待上二十四小時,但天知道在上船之前,這些“豬仔”在福州的“豬仔館”裏呆了多久,相比起那裏來,這船上狹小潮濕的底艙堪比天堂。
魯德曼在美國讀書時就是一個著名的反種族歧視組織的成員,他甚至還利用自己父親在國會的關係,努力促使國會通過法案改善華工待遇,解救被白人礦主虐待的華工,也正因為這樣,他才得罪了那些不該得罪的人,而被迫離開家鄉美國,來到亞洲。
事實上魯德曼若是事先得知這次將要幫英國人運送什麼“貨物”,即便是再多十倍的利潤他也不會接下這筆生意——看得出來成傑對這位美國同學的人品很有信心——但既然合約已經簽下,信奉契約至上的美國人也隻得一邊念叨著“生意歸生意”,一邊向上帝懺悔自己的罪過。
西方人對契約的尊重是東方人無法理解的,成傑強調道。
所以,綜上所述,魯德曼其實並不是一個壞人,他隻是一個被壞人利用了的可憐的美國佬。
而晚餐後的成傑和可憐的美國佬之所以也會出現在這裏,便是在成傑的勸說下,魯德曼決定動用自己作為船長的權力,給這些自福州便窩在小艙房裏沒有動彈過的人們送來了衣服和食物。不僅如此,他還打算重新給他們安排艙房,並在每日飯後,將頂層甲板對他們開放一個小時,讓他們能有機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盡管這樣做很可能招致押解他們的洋行幫辦抗議,甚而至於會因此拿不到剩下的一半報酬,但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很抱歉,這是我唯一能做的。”美國人魯德曼收起手裏的槍,拍了拍黃四的肩膀,歎息道。
盡管有成傑幫著解釋,但黃四顯然還沒有從震怒中完全平息下來,他回身看了看尹正綱,發現對方也正看著他,兩人眼神交接,尹正綱微微點了點頭。
他並不是完全相信了成傑的話,洋鬼子船長會是一個人品很高尚的人——幾十年來洋人在清國的所作所為讓他難以相信——但至少這洋鬼子有這份心思,而且看他和成傑的關係,也的確不怎麼像一個看不起清人的洋人,嗯,那話怎麼說的?對,“反種族歧視”。
魯德曼安排好了一切,這裏也就沒三人什麼事了,黃四悻悻地在一名船員帶領下離開了底艙,尹正綱來到美國人跟前,盡管很別扭,卻還是對他說了聲“Thank you”。
這句簡單的英語是下午說起學洋文這件事時成傑教他的,他活學活用,盡管說得有些蹩腳,魯德曼卻聽明白了,聽明白之後,卻愣了一會,才呆呆地說了句“You are welcom”。
作為對清國人有著深刻了解的美國人,魯德曼顯然認為在這樣的情形下,同樣作為清國人的尹正綱應該表現得跟黃四一樣,憤怒而帶著一些鄙視地離開才合乎情理,但顯然,這個清國少年的行為超出了他的預料,並使得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對尹正綱產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