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沿著海岸行駛,晚潮浪大,打得船左搖右晃,兩人便在狹窄潮濕的甬道裏東倒西歪地前進。底艙接近水線,浪潮幾乎就在耳邊,拍打鋼鐵船體的聲音聽得兩人緊張無比,似乎海浪隨時都會破開船體湧進來,把人吞噬。
船體猛地偏了一下,黃四腳下踉蹌,沒有站住,被摔向前麵一道艙門處。尹正綱剛要叫他小心,卻見他趴在艙門上不動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艙門上的圓形玻璃窗,臉上表情呆滯。
“我操你八輩祖宗!”半晌,他才倒吸著冷氣,喃喃地罵道。
尹正綱撐著鐵鑄的艙壁,困難地挪過來,往窗口裏看去,這一看,卻讓他如墜地獄,頓時渾身冰涼。
艙門後,是一間幾乎密封的艙房,照先前成傑所說,輪船上的這種艙房都是用來做貨艙的,但現在裏麵堆放的,並不是貨物,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如果那些一絲不掛、麵容麻木、眼神空洞的軀體還能叫做人的話。
艙房裏水汽氤氳,這裏接近水線,不可能有多高的溫度,大概是人的體溫讓水汽蒸發起來,但水汽裏卻滿是屎尿的味道。艙房不大,大概有農戶人家一間臥房的大小,但尹正綱數了數,裏麵居然關了五十來個一絲不掛的清人。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皮包骨頭的男人,小的十五六歲,大的不超過四十歲,本都是龍精虎猛的年齡,但此刻的他們看起來,竟活像一具具行屍走肉。
不,他們連行屍走肉都算不上,因為這麼小的艙房裏關了這麼多人,不可能還有給他們走動的地方,他們幾乎是人貼人地半躺在冰涼的鐵甲板上,稍稍動一下身都是很困難的事。
沒有人說話,隻有陣陣劇烈的咳嗽從艙房一角傳來,咳嗽的男人大概三十歲左右的年齡,佝僂著身子,雙手抱在胸前,側身向牆壁半躺著,盡量遮住自己的羞處。看著他咳嗽,艙門外的兩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自己似乎並不覺得難受,隻是咳嗽,麵無表情地咳嗽。
艙門上驟然出現的兩張目瞪口呆的黃色麵孔並未讓他們的體態和神情有絲毫變化,仿若見慣不驚,又仿若視而不見,總之,艙內大大小小五十多人,依舊固執或者說麻木地保持他們本來的姿勢。
“是被賣到南洋去的!”半晌,尹正綱才喃喃地道。說完這話,卻沒聽到黃四的回音,回頭看時,卻見他正趴在隔壁的艙門上。
隔壁的艙房裏,關著二十多個女人,這些女人稍好一些,至少她們還有幾片遮羞布在身上,但她們的姿勢和神態,卻與旁邊艙房裏那些男人並無二致。女人們的更年輕一些,最大的那個可能隻有三十歲左右,最小的,卻連十歲都不到。
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趴在地板上,艙頂落下的水滴就滴在她頭頂,她卻一動不動,任由鹹濕的海水打濕她的頭發和衣服,要不是那偶爾翻動一下的眼皮,尹正綱真要擔心她已經死了。
看著這個年齡和安安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的心猛然一陣揪痛。
“你們在這幹什麼?”
兩人猛然回頭,便見成傑和美國人船長魯德曼站在甬道口,一臉愕然地望著他們。
“操你大爺!”黃四抬腿便朝美國人船長衝去。
美國人警戒地把手放在腰間的左輪槍套上,成傑則一步跨出來,擋在他前麵。
“黃四,幹什麼?”他厲聲喝問。
“幹什麼!”黃四一把抓住成傑,要把他往一旁帶:“問問這洋鬼子幹了什麼!”
“有話好好說。”成傑右手鎖住黃四的手腕。
黃四反掌,掙脫,四指並攏,戳向成傑胸口;成傑擺手格開,左手成爪,直奔黃四咽喉而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尹正綱眼睜睜地看著,甚至連喝止都來不及。他震驚不光是因為剛才看到一幕,還因為他直到此刻才發現,成傑居然也是個練家子。
“操你大爺,你要幫他是不是!”黃四暴跳如雷,手裏卻不含糊,低頭避過一爪,側身就是一肘撞上成傑上腹;成傑單掌抵住,左臂繞過黃四脖子,將他鎖住。
“不分青紅皂白,我是在幫你!”成傑也火了。
“爺不要你幫,滾開!”黃四向後一撞,把成傑擠到排氣管道上,成傑吃痛,手上勁力稍減,黃四趁著時機,掙脫了他的控製。
“住手!”尹正綱終於喊了出來,但已經晚了,黃四衝到了美國人船長跟前,不過,奇怪的是,他突然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並未作出任何與他的暴怒相符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