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洋行(1)(1 / 2)

很多年以後,當尹正綱坐在囚車上,麵對著日本憲兵森黑的槍口時,迎麵而來的海風鹹濕的氣味,讓他的思緒不可遏製地回到了那一年的廈門。

那一年,是宣統二年,他十八歲,天氣也是這樣熱得不分青紅皂白。

福建是一個很嘈雜的地方,廈門尤其如此。自從洋鬼子打開了廈門埠,往來不絕的輪船和熙熙攘攘的碼頭苦力就成了這座大清國東南重鎮最惹人注目的風景。

東南重鎮?也許大清國的老爺們並不這麼想,要不怎麼會把廈門拱手送了別人。

走在福州最繁華的“洋行街”上,入眼除了一個個錚亮的腦門和一根根擺來擺去的辮子,還有清爽簡單的短發和洋人的圓頂禮帽,這與家鄉德化和福建其他很多地方都不一樣,而這種不一樣,讓尹正綱終於感到了一絲安心。他摸了摸空蕩蕩的後腦,露出輕鬆的笑意。

牽著小妹安安的手,穿行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尹正綱幾乎是擠著在朝前走。遠處的碼頭、帆船的桅杆和鐵殼船的煙囪已然在望,但跌來撞去的人群阻擋著他的腳步,他有些焦急起來,仗著身體強健,拔開人群的手臂上多加了幾分力氣。

人流很擁擠,路旁的乞丐躲閃著,免得被來往的人群踩在腳下,一邊躲藏一邊盡量向路過的人伸出幹巴的手掌,嘴唇蠕動著,似乎在說著什麼,可能是“行行好”之類乞討的話,但實際上,什麼也聽不見。

一個老乞丐一不留神,被幾個洋行幫辦打扮的人撞到在地,尹正綱幾乎都聽見骨頭和石板地麵碰撞發出的沉悶響聲,但接著,那老乞丐卻又一聲不吭地爬起來,繼續討錢的動作,臉上甚至連一絲痛苦的表情都看不到。尹正綱很想給他幾個銅板,不過一轉眼,老乞丐卻不見了蹤影。

好不容易闖出摩肩接踵的人流,避開叮叮當當響著鈴聲的人力車,他身上的汗衫已經被汗水濕了個透,這時,終於能從一幢洋樓的背後看見那艘鐵殼船油著黑漆的船頭。

“哥哥,哥哥,快看,鐵船,鐵船!”九歲的安安從沒見過這麼高大的海船,興奮得蹦跳起來。

來福州三天,他打聽到有一艘美國人的輪船正停靠在港口,今天就要啟程去南洋。雇傭這艘船的是和記洋行,想想這個名字,他不由有些揣揣,和記洋行是洋人開的,要跟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洋鬼子打交道,他實在是沒有多少底氣。

不過好在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已是搗騰了好幾年的小買賣,他相信,沒有談不攏的生意。

“不行不行……船上的位置都是預定的,滿了,沒空位了。”

一聽尹正綱說完來意,洋行裏那位顯然是剛剛才剪掉辮子、留著半腦門子短發的清人執事翻著白眼,把腦袋搖得像抽風。

“大叔,您行個方便。”尹正綱忝著臉,把一個龍洋塞進執事的手裏。

執事突地定住晃動的腦袋,手指在袖口裏捏了捏,肥臉上終於綻出一絲笑意,白眼不翻了,隻是這一笑,顴骨上堆起的肥肉卻把一雙眼睛全都擋住了。

尹正綱看著他的笑臉,沒來由地反胃。

“你這後生懂事。”那執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喘息著在一張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下。

“咱們都是大清子民,既然你要下南洋,以後咱們也得互相照應,南洋那塊兒,雖然清人多,但大叔我實話實說,在那裏咱們都低人一等啊,就連那些黑乎乎的土包子都能欺負咱們,這些年被他們搶了多少錢財,害死了多少同胞,誰敢替咱們做主?就連咱們的大清國,也說咱們是天朝棄民,死不足惜,為什麼?還不就是因為那裏是洋人的地盤,洋人在那裏給土包子們撐腰麼……唉!現在是好了一些,但是咱們在南洋的人,誰也不敢忘記乾隆年間紅溪的事啊。”

胖執事說著,竟還用衣袖揩了揩眼角,顯得很是傷心。

尹正綱雖不認為他真的很傷心,卻因為他這一番囉哩囉唆的話,對這個胖得有些違背上帝旨意的執事產生了些許好感。

“你想去壟川?我家也在壟川。”執事打量了一眼尹正綱身旁正好奇四望的尹安安,又笑了起來。

“這小姑娘還怪清秀的……嗯,到了壟川後,咱們也算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大叔我就關照你一回。”說著他打開身前梨木桌下的抽屜,拿出一疊船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