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覓生機山中立業 悔往事客舍談心
卻說華如這日自析產後一切粗重生活並不雇人,皆雪花獨任其勞。鄒小姐不能幫她,先妒她後亦不知不覺拜服她。雪花又將鄒小姐馬桶衣服一概倒的倒,洗的洗,鄒小姐轉而感謝她,華如因張羅不起,一時不能動身,坐在家中終日納悶不提。
且記當年那個勞師母,她令丈夫投營,自己卻逃在何處?原來師母聞長毛到了,便帶了阿牛將家中所有什物搬至娘家,同娘家人一同逃至處州府遂昌縣交界處一個山中。這山中有荒田二百餘畝,高高低低並非平地。師母娘家人手多,見了這個地方,知無出息,長毛不來的,便在山中檢了一個幽僻的地方,將家中所有的什物並勞師母家搬來,盡行搬至這個地方,往返七八遭,並將家中牛犬一齊運到。於是避了數月,帶來糧米漸漸不敷,聽得長毛尚在江西廣豐一帶,離山甚近不敢回家,大家無事做亦難度日,且知糧草不敷,大家商議,一切田器皆有,不如種起田來。遂就山勢高低處去了草,鋤鋤平便是平田,遠望如樓梯一般。
是時已八月初旬,大家商議救饑的方法,便有一個人說莫如種蕎麥,此物落土八十日卻可收割,大家齊說想得好。於是大家用力鋤了數十處,勞師母帶了阿牛鋤平了七八處,各將養麥落了土。又去開墾了數十處,便種各豆。於是有荒山處無不開墾,各人皆占了一塊,或十畝,或二十畝,勞師母母子兩人便種了二十畝豆子。既皆下土,便皆種麥,四處又尋出零星不成塊的地亦開出來便種土瓜,此物即名番薯,描了苗見土即生,苗上起節,一節插土便成一瓜,但有土得見天日,插無不活。「群芳譜」中極言其利,為備荒救饑第一等養生的糧食,大家又種了許多。至十日初,這山中高高低低均皆一望青蔥,間著猩紅的蕎麥梗子。
不數年,知長毛盡退了,要想回家又舍不得山中出息,各人蓋起草房來,勞師母更不必說亦難他不得的。所苦者,山高無水,大家又想出法子:將竹竿打通,引水分灌各處,於是大家又不怕了。大家說此處若有水便是桃花源。
到了蕎麥收成時,可惜無水碓不能快碾。不得已,各用小石臼春出,大家又說此處可惜無水碓,各樣出米之物就好省力氣了。哪知大家將各種子落土後到了十一月,先收了蕎麥,次收了豆子,末後收了土瓜,堆得滿草房,連人不能容身了。惟有小麥是明年夏間收的,於是大家有一半不願出山。此時勞師母心想:「這時丈夫不回家,若回家開門七件,哪件不奮?比投營吃人家的飯豈不好些。」於是勞師母便在山中居然成了家了。表過不提。
且說孔先生自從那日勸了華如不要讀時文,是害人的,華如不聽他,便辭了華如仍回飯店住了。不料這日先生將被出去店門口曬大陽,見玉山大路上來了一人,後邊有行李一擔,先生一看認得,是當年在場中論文那個副榜鄭芝芯。芝芯見了先生便驚問道:「你為何在這裏?」先生便將投營說起,次說到上海,末說到幫店至不得已住飯店細細告訴了。芝芯見了先生歎口氣說:「我與你同是讀書人,其為時文所誤的,均是一樣,我是恨極了。」
先生聽了便問芝芯:「你為何恨得這般,可以說說麼?」
芝芯道:「話長了,我至飯店同你談一夜如何?」便叫挑行李的挑進去。是時已晚,二人便吃了晚飯,鋪了鋪,挑了燈各躺在鋪上,芝芯便說:「孔先生,你知道我這兩年被人欺負麼?我說與你聽聽。你說讀時文的有用無用?我從前原是有錢的,不多卻積有二千金,前四年有三四個處州人叫我湊開木行,我答應了,便淒成千股。不料有個親戚亦是並沒有多錢的,見木行好,跟到木行中看看生意便與木行中管賬的一說又湊了進去。當時又有一個朋友是與我說得來的亦湊在股內。就有許多親戚看見木行生意好,拿些錢交與我那個親戚放在行中生息,又不放心我那親戚,問我說可放得心麼?行中有此款錢否?我到行中見了賬簿,見這款錢卻是有的。我兄弟有筆錢早早交與那親戚放在行中,此筆卻沒有。
查了賬後便回來通知那放錢生息的親戚說是有的,又通知我兄弟說『你放的一款賬上卻沒有的』,說了這句話後兩邊便認定了,我便不放心我那親戚,我猶不知那親戚懷著壞心便將錢洋進出權柄交與他,又每年薪俸一百。不料我那親戚貪心不足,不顧木行性命,至別處又開了一店,將本行招牌借了去,又錢莊各處移錢,又將木行中客本瞞了我並我那朋友,忽然移去二千元,行中登時不能移運,我二人得知,竭盡心力不能營救。我那親戚眼見我二人空著手跳了半年,他全然不顧。這邊放息的倒不怪他,一齊怪我口快,轉向我逼索存款。這裏尚有股東見我二人營救,隻說我二人管事,一朝折本便一齊向我二人,逼我交還原湊的股來。四麵夾攻,其時我自己存款亦有一千四百元,貼了攤賬。眾人不信,說我假造的,又說我是將人送禮的。其實眾湊東不但無錢,並各股應出的亦不齊,不但不齊,各湊東拖去銀洋亦不認,那原經手的人又死了,於是我有口難分,不得已至神前焚香。弄了一年多,方將要緊款遺去,其餘看情麵上一概讓訖。尚有一筆公款未清,幸有一知己借我八十元湊用了方將公款彌補。那親戚不但不顧,且背地裏說我壞話,於是至親骨肉一概以我為口實,至今賬目雖了,我手頭已賠得一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