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擊對王冠洲是不期然,對呂出則是有所預感地降臨的。聽說王冠洲突然返回,呂出匆忙趕去看望他。王冠洲變得非常厲害,乍然間一下子脫了形狀,乍然間判作兩人,他的臉色晦暗、晦暗到了青紫,眼睛裏突然失去了光澤。王冠洲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麼,呂出隻看他一眼,心就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裏。王冠洲臉上最讓呂出震顫和寒心的,是那種木然和呆滯,和他從前絕對沒有的……陰沉!
兩人相對無語。
從他們相互認識那時候起,一對共曆過生死的朋友,第一次相對無語。
王冠洲說不出一個字,呂出也說不出一個字。從王冠洲的單身宿舍走出來,呂出的兩條腿像灌了鉛似地拖不動。他太明白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太明白它的可怕之處。可怕之處不是公安學院的遣返,可怕的是一座冰山發生了雪崩。王冠洲不到公安學院去深造,人們不會太注意王冠洲的“舊經曆”:王冠洲到了公安學院被人不光彩地送回來,王冠洲的“舊經曆”就完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王冠洲將再也沒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
果不其然,一連串的厄運向王冠洲襲來。政治審查結論必然是連鎖的。這種連鎖反應的確是一種雪崩現象。它將在王冠洲的一生中反複出現,它也將在呂出及其徐學章的一生中反複出現。隨著北京公安學院的“不適宜在這兒學習”,新疆公安廳當然順理成章得出的相應結論是“不適宜在公安機關工作”。倘若僅此而已王冠洲還算實屬幸運。情形不是這樣。“舊軍人”、“國民黨電台報務員”的暴露使得本單位非要對他窮究下去不可,內查外調頻繁穿梭般進行,王冠洲當共產黨報務員的經曆查明白了,可王冠洲當敵台報務員時曾經跟隨二處當過軍統特務電台報務員的嚇人經曆也暴露了;至於王冠洲當時曾怎樣反抗過當特務電台報務員的命運冒著被二處軍統少校組長一槍崩了的危險在電台上做手腳搞破壞活動以及他正是覺得這樣對不起救了他命的解放軍而由此轉折走向共產黨的事業這樣一個複雜過程卻沒有人去了解。從進一步暴露出來的王冠洲和軍統特務機關的關係,公安廳認為他“曆史問題嚴重”。王冠洲拿到自己的政治曆史結論時,他那雙給共產黨發過壘起來可以盈尺的密碼電報的手不由地哆嗦。
這是個矛和盾關係的結論。“曆史反革命。但因其地下工作有功,不以曆史反革命論處,內部控製使用。”呂出看到這個結論,周身熱血突然僵冷。他想他必須拯救王冠洲;不然,雪崩蔓延下去,必然危及小組其他成員。因為,他們五個人——除紀義沒有“敵台報務員”經曆以外——命中注定他們將永遠是一個整體。國民黨要砍頭,五個人腦袋一起落地;今生如果有什麼災難,他們也將同赴深淵。呂出想到要製止雪崩,必須立即向上反映,可是,當年真正領導他們情報工作的N邊區保安處情報科正副科長張繼祖和原野、也是他們共同的入黨介紹人,能夠對他們持公允態度的張繼祖此時已經被刺落馬;原野呢,原野已經進京,成為一個說話可以“一言九鼎”的司局級幹部。呂出萬般無奈,在革命隊伍裏此時除了原野他無人可求——盡管他明知道在原野心目中他們是幾個“招降納叛”分子,他還是隻能求原野。
呂出這時候心裏十分淒涼。因為他茫然四顧,在這麼廣大的一個世界上,那麼多,那麼多有能力拯救他們的人,當他們真正落難的時候,他們竟然誰也不認識,空無一人!
原野回信了——
你們過去在全國大氣候下的工作有成績,但對你們的政治曆史情況我們並不了解。對
王冠洲,你們要相信有關組織的審查。
原野回答很清楚:工作成績不是政治曆史。
“在全國大氣候下”,呂出讀著這句話直感一股冷氣從腳心透到心裏。這是說他們“投機革命”?!這是說他們眼看革命成功共產黨將得天下坐江山他們“提著腦袋”混進了革命隊伍?!
——“呂出,共產黨假如將來說我們投機革命怎麼辦?”
——李福泳呀!真被你不幸而言中!
……
呂出去找新疆公安廳侯副廳長,這位廳長的回答更把呂出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