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審查出他的問題,現在你這一說,我才知道,你跟他過去在一塊?”對方很深意地斜睨著他,象是他是個“漏網的”。然後話鋒一轉,“你跟他不一樣,最好不要管別人的閑事。”
話已經很清楚了,再往下說,隻能是自討沒趣。
使王冠洲免除了隨著山體崩裂掉進萬丈深淵、連生存下去都難以為繼的還是那位從江西革命根據地走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老紅軍副廳長,他拍桌大怒:“不能重複鋤奸的錯誤!不能開除幹部!我們為此付出過沉重的代價,還讓曆史悲劇重演嗎?”在王冠洲事件中呂出所有接觸過求助過的人中,也隻有這位老紅軍副廳長對呂出說出過一句肺腑之言,一句暖人心的話,他說:“隻有我這個久經風霜的人,能理解你是個好人。你和王冠洲都是受了冤屈的好人。”
王冠洲總算保留住了公職,沒有開除而是調離出了公安機關。當時新疆正籌建八路軍辦事處紀念館,它屬於民政部門,王冠洲到了這裏沒有幾天,這裏的人也認為象王冠洲這樣的人——公安機關作出“不以反革命論處”,實際上就是“反革命”的人也不適宜建造八路軍紀念館,認為他會玷汙了八路軍的英靈們。活著的英靈受到了死去的英靈的詛咒。死去的英靈被供奉著享受著神祗的煙火,而活著的英靈卻被死去英靈們的崇拜者們侮辱著和踐踏著、欺淩著和損害著失去了人的尊嚴苦苦地掙紮在非人的境遇裏。
王冠洲再度沉淪,他到了一個叫做“自流人員收容遣送站”的地方。所謂“自流人員”,就是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因為種種原因被迫遠離故鄉到新疆去打工種田謀求生路的人,新疆有著廣袤的土地,它幅員遼闊,土地麵積占全中國的將近五分之一,它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有著大量未被開墾的處女地,來到這裏的人們是逃生,是謀求一條生路,假如故鄉能夠活人,誰也不願到這不毛之地到這茫茫戈壁灘來當一個隱姓埋名的拓荒者。王冠洲的任務就是要斷了這些人的生路。準確地講,這是些被正常社會拋棄的人們,特殊的“盲流”群體。王冠洲本人實際上也是被正常社會拋棄的人。他是政治“盲流”。
從關押反革命到自己成了“反革命”,從遣返盲流到自己也是“盲流”,這是王冠洲命運中的又一出悲喜劇。
3
李福泳回來了,他還象是從前的李福泳。徐學章回家,走進大門,走進院子,李福泳不吭聲悄悄跟在他身後,徐學章沒有覺察;徐學章進屋門,李福泳也緊跟進屋門,然後一聲哈哈大笑,緊緊地摟抱住詫異地轉過身來的徐學章。
“我叫你們全家喜出望外!”
李福泳大聲宣布著。徐家一家的確全都喜出望外,嫂子淑琴和為“二郎山”的歌掉過眼淚的徐學章的母親這時候都眼淚花花地望著突然闖進家門不寫信不打電話不提前告訴一聲的李福泳。這是相別八年以後的重逢。李福泳已經完全變成了西藏人了,青藏高原的粗礪野風把他的皮膚變得黝黑黝黑,粗糙地象個牧羊人,兩個顴骨突起著,人也黑瘦黑瘦,比照片上的那個李福泳還黑還瘦。隻有那雙深陷下去的熱情的眼睛還是當年的李福泳。這時候李福泳已經到了西藏拉薩,在拉薩市委辦公室當副主任,藏區工作的幹部被要求學習藏語,李福泳也被送去參加了藏語學習班。李福泳說,學了兩三個月,他隻學會了用藏語說“李福泳”三個字。徐學章聽了心裏難受,李福泳心情不好,當年通訊班裏高高揚著頭隊列姿勢優美的李福泳報務技術超群的李福泳象是好馬配錯了鞍。
呂出在北京,辦完事開完會匆匆趕到西安,天各一方,他想見到李福泳。結果,呂出在西安空等李福泳三天。原因還是李福泳那個多情“小寡婦”的性格,他想給呂出一個“喜出望外”,不給呂出一個他再返回西安的確切日期。這次兩人的陰差陽錯,遂使呂出抱恨終身;因為僅僅相隔五、六年,年輕的李福泳就辭別了人世。他們此生都不能夠再次相見。更重要的,他們此生再也沒有機會澄清那樁因一筆款子而發生的“特務經費”嫌疑案在他們彼此之間投下的陰影和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