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 / 3)

他在武漢招考的初試被錄取了。但他的心情又是多麼矛盾呀——他要離開武昌藝專了,但他對這所學校又是那麼留戀,50年後他回憶起在這所學校時的學習生活,仿佛一切都曆曆在目:“永遠忘不了那一排鋼琴練習室之外藤蘿高垂的庭院,永遠忘不了校園小徑邊長春花和繡球花給我們帶來的芳香——五十年前武昌藝術專科學校,這是給予我藝術啟蒙教育的搖籃。”“我在一九三三、三四、三五年間寫的第一篇話劇評論,第一篇對於英國電影的評論,以及我自己今天如果能夠重讀必定感到臉紅的第一批抒情詩歌和散文,甚至是今天已經完全散失了的那種短小的劇本創作,都是在武昌藝專這個琴聲不斷、藤蘿蔓生的美好環境裏進行的課餘習作……這裏,不僅僅是我素來向往的美術與音樂的殿堂,也是在我少年時期培養了我的文化生活鑒別力的第一輪課堂……”

但他不得不要離開這所學校了。當他將到南京複試的消息告訴唐校長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唐校長聽罷,竟然淚流滿臉,幾乎要哭出聲來,並十分動感情地拉著他的手說:“你為什麼要走呢?你為什麼要走呢?來,到我房裏來說……”

來到校長的房裏,校長還流著淚,問:“你說說,你為什麼要走呢?”

黃鋼囁嚅著說:“我母親所有的儲存都給我了,第一個學期便已經把這些錢都用完了。後三個學期,我全部都是欠著學費上學的……下一學期的學費,我也交不出來……”

“哎呀,你真傻!”唐校長一麵取下眼鏡,用手帕擦著淚水,一麵說:“你學習美術的成績這樣好,我們是舍不得你走的……至於你的學費沒有交,我們都知道。”他繼續說:“你看,我們催你了嗎?沒有催你嘛!而且,下學期,我已經想好了,想讓你在低年級、初中部代一點課,這樣,你就可以半工半讀了!……”

黃鋼低下了頭,沉默不語。這是他在社會中第一次感到的類似家庭父兄般的溫暖。或許是不想給唐校長和學校再添更多的麻煩,他還是決定前往南京就讀。但當他從校長的房門出來時,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沾濕了胸前的衣襟。經過校園草坪的水泥過道時,他痛苦地想起,在這草坪上,那次舉行“升旗式”時發生的他同唐校長不愉快的語言上的頂撞。這時候的淚水,正是由於愧對校長的好心而流出來的。

離開母校武昌藝專一年多的日子過去了。黃鋼來到了南京中央電影攝影場的編劇室就業。一天,他忽然接到了唐校長的一封信,他打開信,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唐校長那渾圓粗放的字體,唐校長仍然稱他為“同學”,並告訴說他已經來到了南京,希望他邀約當時轉學到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的武昌藝專同學黃世華一起到他下榻的旅館去一見。

黃鋼與黃世華應約前去,唐校長已把他倆人完全當作成人來看待了。原來他此次來南京又是為學校的補貼而來的——催要南京政府按規定應給予已在教育部“立案”的武昌藝專的補貼。南京政府已是一拖再拖,但從唐校長那憤懣且沮喪的神色看來,這回又會是無功而返。果然,唐校長讓他們坐下後,便對他們曆數南京政府不肯寬待和發出對於武昌藝專的補貼,曆數他這次遠來南京所遭到的冷遇和辛酸!他把他們當成異鄉的知音,毫不隱諱他對於南京政府腐敗的譴責和滿腔的憤慨!唐校長談了很多,一直談到吃晚飯的時辰。唐校長請他們吃飯,天很冷,他叫了一個火鍋,一壺黃酒。他兩人不會喝酒,唐校長隻好自斟自酌,不時發出遺憾的歎息,似乎為他們不能陪他喝下少許黃酒感到分外的落寞。俗話說“借酒澆愁”,澆愁的酒或許有人陪著喝會把那份愁悶澆得更淡一些,可是,黃鋼兩人都是還不到二十歲的人,他們哪裏體會得到唐校長經曆了大半生的愁腸呢?

席間,唐校長還告訴他們一件事,並征求他們的意見:南京有一個文人的沙龍——“文藝俱樂部”,明天將以國民黨禦用作家王平陵和華林的名義,邀請他去參加一次聯誼晚會,作為“歡迎”他到達南京的表示。他很為難:去呢還是不去?“我是為了爭取辦校經費來的,經費補助沒有著落,哪有心思到他們的沙龍去玩呢?不去吧,也不好,就會有謠言,說我唐某人如何如何。唉!”他倆聽了,也替校長左右為難,也就提不出什麼建議。最後還是校長自己拿的主意,他喝完一杯酒,將空酒盅在手中轉了一陣,然後像是下了個決心:“為了應付,明天還是去吧!”接下來對著他們試探著問道:“你們作個陪,與我一起去好麼?”黃鋼兩人互相望望,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