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是唐義精所沒想到的。“你不打算念書啦?”
“哥,不是我不想念書,是這書念不下去了。”唐一禾把毛巾扔進臉盆裏,他那剛擦過的臉龐顯得光潔紅潤。“現在的北京是群魔亂舞之地,北京藝專雖說是藝術學府,卻也幹淨不了,成為軍伐政客們爭權奪利的地方,連聞一多先生也憤然辭職了。哥,你說,在這樣的學校,還能學得下去嗎?”
唐義精皺著眉頭聽完五弟的敘述,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莊重地點了點頭。
“正當沉悶至極的時候,傳來北伐軍攻克武漢的消息。我就再也呆不住啦,革命洪流浩浩蕩蕩,吾輩豈能無動於衷。我想,我雖然不能拿槍打仗,但革命軍中總有我可以做的事情。聞一多先生不是說過,藝術要與愛國相結合嗎?我到了革命軍,在政治部做宣傳工作。”唐義精邊聽邊望著五弟那洋溢著激情的臉龐,覺得五弟不再是那個稚氣的書生了,身上多了許多新的氣質,透著一種成熟。做大哥的他不善言辭,隻是對五弟的選擇連連點頭,說:“好。好。”
義貞就興奮地喊了起來:“真行!五哥你真行!哈!媽,哥,我們家又多了一位革命軍戰士啦!”
最小的八妹也興奮起來,問:“五哥你真是革命軍戰士嗎,那你一定有槍囉?”邊說邊掀起五哥的衣擺,想要看他挎著的槍。
母親卻在一邊嗔她:“這鬼女子,人一點點,就盡喜歡槍呀炮的,不嫌嚇人嗎!”又對一禾說:“禾兒,你在軍隊,真不用打仗嗎,媽可是最怕你真要動槍動刀的。”
“媽,我在部隊隻是做做宣傳工作,畫呀寫的,你別擔心。”
義貞卻說:“媽,真要上戰場,也在所不惜。我雖不是男兒身,卻真想真槍真刀地與軍閥惡勢力拚個你死我活!”
義慧也挺胸昂首、大幅度擺動兩臂在屋裏踏著步,口裏大聲地嚷道:“長大我也要當革命軍!”
唐一禾在家裏隻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匆匆趕回駐地了。
他在國民革命軍第六軍政治部從事政治宣傳工作。總政治部設在武昌糧道街中華大學內,郭沫若任副主任。這是一些如火如荼的日子。大武漢到處是川流不息的示威遊行的隊伍,每一個角落都響徹高昂的口號聲和激越的歌聲。人民的愛國熱情鼓舞著唐一禾,他渾身都被一種火一樣的激情燃燒著。他覺得找到了藝術與愛國的最好的結合點,於是真把畫筆當做了刀槍,當成了自己的一腔熱情的噴管。他沒日沒夜地做畫,不過不是在清靜的畫室裏,而是在部隊人聲噪雜的廳堂裏。而他感到這噪雜的環境恰恰是創作的最好氛圍。這時候的畫也顧不得精雕細琢,一律是粗線條的勾畫、大潑墨的塗抹。他畫的是宣傳畫——政治性極強的藝術創作,但這更需要創造力的迸發,需要一個構思接一個構思,主題卻隻有一個:反帝反封建。他把這當做這場革命給自己提供的創作的極好機會,用全部熱忱來投入創作。當有大量的作品完成後,他就會抱著這些作品跳上宣傳車,沿街去散發。或是到火車站,將畫貼在南來北往的列車上。他也經常背著畫夾和油彩,走上街頭,在喧囂的街市的牆上做畫。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幅畫,在革命的洪流中,都會激蕩起更強勁的波浪。他又想象自己的一幅幅畫是一把把薪柴,投入到革命的熔爐裏,會使戰鬥的火焰更加烈旺。
讓他驚喜的是,1927年春節過後,他在政治部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自己的老師聞一多先生。他一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仔細一看,果真是他。
“聞先生,你怎麼在這裏?”
“因為我還沒有睡著。”聞一多先生幽默地說。
原來,聞一多先生是應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主任鄧演達的邀請,來到武漢,在總政治部負責藝術方麵的工作的。革命需要藝術,任何一個具有愛國豪情和民主理想的藝術家,感到能為祖國為人民貢獻一點力量,都會是責無旁貸的。所以,聞一多先生也奔向革命了。
能與自己尊愛的老師並肩戰鬥,唐一禾是多麼高興呀!因為這樣他又可以得到先生的教誨和指點了。
他們共同工作,他們熾熱的愛國心被火熱的鬥爭激勵著。勞動人民的昂揚鬥誌和所過的苦難生活,深深地感動著他們,又增加了他們對人民的同情熱愛。他們心中的火焰正“為祖國燒得發顫”。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唐一禾感覺到聞一多先生的內心有了某種變化——他對許多現象感到迷惘了。因為,鬥爭的漩渦,與清靜的畫室相比,畢竟忙亂、紛紜、複雜多了。況且,加入這場革命的,有共產黨,有國民黨的左、中、右各派,有各黨派的同情者或比較超然不參預任何黨派而熱心於愛國民主鬥爭的人。隨著軍事、政治形勢的變化,在各種不同的人中間會有著不同的話語和活動。革命進入長江中遊這個九省通衢的繁華大都市之後,燈紅酒綠,迷亂了不少意誌不堅者的思想;“革命”成了某些個人和小集團謀取私利的招牌。就連那些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也想方設法混跡進來,花錢買個軍官當當,生怕錯過分享這“革命”的果實的機會。身邊在不斷發生變化:有的人原來簡樸的裝束變得講究漂亮了,於是有了“三皮”現象:皮帶、皮鞋、皮包,成為一種裝束的時髦。一個人穿上軍服,配戴“三皮”,身邊挽一時髦女郎,在街上款款而行,成為一種榮耀。有的人革命豪情成了掛在口頭的談料,剛見麵時還似純樸的年輕“革命者”,轉眼就變得同洋場闊少市儈官僚們的形象何其相似。於是多了勾心鬥角、明爭暗鬥、醜語惡聲……更有帝國主義、買辦、封建勢力在加緊勾結,策劃分化陰謀,這個本來並不堅強的“革命”隊伍,在各種社會政治關係的拉攏破壞麵前,在威脅利誘麵前,出現了分裂的跡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