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3 / 3)

悲傷的淚水又盈滿了唐義精的眼眶,他摘下眼鏡,掏出手絹拭淚,複又戴上眼鏡。但周圍的空曠似乎在不斷擴展,他感到自己像一棵瘦弱的小樹,在這巨大的空曠中是那樣孤獨無依。父親去了,這個家失去了支撐——這個家的生活來源全靠父親開的這個小藥鋪呀,生活原本清苦,現在父親去了,唯一的生活來源也就斷了,雖說二弟唐義質跟著父親學醫,但還不能獨當一麵地開鋪子,一家人——母親、他們七兄妹靠什麼生存呢。七兄妹中他是老大,其他都尚未成人,而最小的才剛剛出世。

七兄妹中作為老大的唐義精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沉重,那感受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那叫沉重的東西就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開始在內心裏譴責起自己來:當初為什麼不跟父親學醫呢?父親原本是要他學醫的,父親熱愛自己的職業,說起中醫這門學問來,總是津津樂道。父親總是說,診脈開方,其蘊意博大精深,滲透著宇宙天地之大道,貫通著萬物無窮之奧妙。最重要的還在於它能去邪扶正,除人之病痛之災,濟人以康樂之福。因而,學醫學,懂醫理,行醫業,至精也,亦至善也!何樂而不為也?為何父親要給自己取名叫“義精”:“義”是輩分中的排字——“祚光司義宅”,族譜裏早就排好了的;“精”則“精忠”,但父親還有一層更具體的寓意,希望他長大了,能子承父業,精通醫理,治病救人,至精至善。這精與善,精字為首,以精達善。何然?君不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有醫理精,才能察隱患、攻頑疾、去沉屙。然而,長大了的唐義精進了學堂,卻終究未能培養起對中醫的興趣,不是他看不起診脈開方的行當,其實他對父親的職業是尊重的,對父親的關於中醫的妙論也是信服的,他之所以未能選擇行醫,是因為他的心裏似乎另有所向,至於向往的是什麼,那又十分的朦朧。父親對此雖然感到遺憾,並為此而歎息不已,但也不勉強他。父親是開明的,他知道“人各有誌”的道理,尊重孩子的意願。但他說,無論他今後從事何業,那個“精”字還是要送他的,“精”的要義不能丟。

唐義精此刻的後悔和自責,當然有覺得辜負了父親生前對自己的期望的因素,但更多的原因是為眼前的生存所計。假如自己跟父親行醫,現在這個藥鋪不就可以由他繼續開下去麼,一家人的生計不就不會沒有著落麼?

“粹庵君!粹庵君!”

忽聽見門外有人喊他。

他打開門一看,是同班同學睡民。

睡民穿一件打著補丁的長衫,瘦高個,清臒的臉。手裏提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也許是走了路的緣故,額上冒著一層細細的汗珠。唐義精要他進屋說話,他說不了,就在這裏說罷。唐義精說,也好,家裏亂得很,我搬個椅子來這裏坐吧。

他進裏麵搬了椅子,還帶了一杯水,於是,他們就在天井裏坐下說話。

“家裏的事……辦好了麼?”睡民謹慎地問道,不好輕易提到那個“喪”字。

“算是……送走了家父,還有一些瑣碎的事。在家裏多呆了幾天,主要還是為了陪陪母親。”唐義精輕聲說。

“要的,要的。隻是,隻是下禮拜就要進行期中考試了,老師要我特意來告訴你,如果沒有其他要緊的事了,就回校去參加考試。”

“……”唐義精垂著頭,半天沒有做聲。

“你怎麼不說話呀?”

唐義精慢慢抬起頭,用低緩的聲音說:“睡民君,你說,我這書……還能讀下去麼?”

睡民聽他說這話,一下了愣住了。他望著唐義精的那圓圓的臉龐,才覺得這張臉與不久前相比,憔悴了許多,竟還顯出了蒼老;那鏡片後麵的眼睛,飽含著憂傷。他這才想起他的這位同學眼前的處境來。是呀,自己何嚐不知道這位同學的家境,他的父親在世時,家境就很清貧,何況現在……

原來,唐義精和睡民考上的是一所工科學校,同校卻不同班,但讀了一陣後,他們卻都轉到了湖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並且成了同班同學。他們之所以轉校,皆因為一個“窮”字,他窮,他也窮,負擔不起昂貴的學費,轉師範學校,是奔那“公費”的緣故。

一個“窮”字,有時會使人陷入怎樣的困境呀!睡民一時竟也無話。天井裏寂然無聲,陽光也是無聲地照射下來,在地上塗上白汪汪的一大塊。他們坐在陰影裏,相對無語,像兩個跌進了陷井裏爬不出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