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卻去了。
唐家的天塌了,地陷了!
一個不該死的人死了,還在坐月子的趙喜齡悲痛欲絕,哭天喊地,也幾番昏死過去。痛定思痛,她越發覺得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要弄清個根底來。於是她去求神問卦,得到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答案:她剛生下的老八是個“克父”的命!
她差些又昏死過去。
她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她的目光木木的。她搖搖晃晃回到家,進到臥室,站在床前。床上躺著還未滿月的八爺,她正在酣睡,眼目微閉,鼻息輕輕。初生的她,腦袋扁長,臉色紅裏摻黑,鼻子上翹,眼角的皮膚打皺,頭上黃毛稀疏。此刻的八爺在趙喜齡眼裏看來顯得醜陋。她睡著了還偶爾會笑呢,在趙喜齡看來,那笑起來的樣子不僅醜陋,簡直是猙獰了:原來那一副渾然無知的樣子是假裝的,她在想事呢,想到目的得逞了,就發笑,就得意忘形了——“啊,你個精怪!”
趙喜齡悲憤的一吼,把屋外的幾個男孩子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湧進了屋裏。他們看見母親將妹妹從床上抱了起來,用狠狠的目光瞪著她的臉看,然後卻把她往床上重重地一扔,嘴裏又吼:“你個精怪!”
八爺“哇——”地哭起來。
男孩子們問:“媽,你是怎麼啦?妹妹怎麼啦?”
趙喜齡聲音低沉下去,男孩子們聽來覺得古怪且害怕:“你們把她抱走,把她扔掉,扔到野地裏去!”
男孩子們驚恐起來:“媽媽,別!別!”
“她是個害人的精怪。你們的父親就是她害死的呀!這個‘克父’的精怪!”
趙喜齡說著說著,號啕大哭起來。
男孩子們聽了驚恐萬狀,卻無法相信這會是真的。
“不要把這個精怪留著,你們快扔掉她!”
“別!別!媽媽。”
“你們快動手呀!”
“別!媽媽!別!”
男孩子們急得哭喊起來。
“好,你們不願意動手,我就自己來!”
她一把從床上把八爺抱將起來,就往門外衝。
“媽媽呀,不能呀!”
孩子們奮力將她攔住。她卻依然掙紮著往外衝,嘴裏喊著:讓開我讓開我!讓我扔掉她!孩子們也急了,哭叫著拖住母親,有的拽胳膊,有的抱腿,有的往她懷裏搶嬰兒。母子們在屋裏亂成了一團。
最後趙喜齡跌坐在了地上,嬰兒搶在了孩子們手裏。他們又手忙腳亂地把母親扶到床上坐下。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盡,母親還在悲傷地哭泣,嬰兒在大哥的懷裏啼號。
老大唐義精懷裏抱著妹妹,眼裏流著淚,領著弟弟們在母親的麵前跪了下去……
八爺出生的這段際遇,在她後來年老的時候,還把它寫在了她回憶大哥的文章裏:“我大哥唐義精,號粹庵,大我22歲。我一生下地,就死了父親,我母親說我命硬克父,要扔掉我,是我大哥抱著我,聲淚俱下地央告我母親留下了我。我很幸運,幼年時期,哥嫂們和姐姐,都很疼愛我,在那樣清貧的家境中,是他們含辛茹苦地培養我直到大學畢業。”
在八爺的記憶裏,父親去世後,家裏麵臨著生存的危機。困境,就這樣擺在了大哥的麵前,而那時,大哥卻還是師範學校的學生……
4
22歲的唐義精站在前廳藥鋪裏,環顧四周,心情哀傷,心緒茫然。
櫃台和藥櫥依舊,診脈用的那張桌子依舊,但桌子旁卻沒有了父親的身影。
藥鋪似乎顯出巨大的空曠。
唐義精垂手而立,似乎很難習慣這倏然而至的變化,似乎依然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父親不在了——那個整日端坐店鋪中為人把脈的、把脈時總愛閉上眼睛並輕輕地搖頭晃腦的父親(他感受脈搏像是在傾聽音樂);那個一旦空閑下來就愛看書、無論是看四書五經或是唐詩宋詞還是醫書藥典都要抑揚頓挫地吟頌出聲的父親;那個愛用醫理闡釋人事、將治世比作治病、並以此教育孩子修身做人處事的道理的父親……就這樣去了,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家,離開了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