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3)

我已經結婚了,他姓陸,無錫人,性格很似大哥,不過加上些孩子氣,隻知做事業,不知其他,髒也同大哥相仿,不叫他洗腳他就不洗腳。荷包亂七八糟地塞了一大包。寫的東西總是雜亂地堆滿一桌,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別人都笑我,說我做過了,我也不否認。媽媽,這樣頑皮的髒孩子你老樂意嗎?我叫他寫信給你老,他說不知道如何寫才好,隻知道坐在那裏傻笑。你老來信可罵他這個不知事的小子。

……

貞兒

1930、7、20

她寫這封信的時候,是21歲。21歲的女兒在母親的麵前懂體貼,也愛撒嬌。她又是21歲的新婚妻子,在對丈夫的嗔笑裏,蘊含著多少濃濃的情意。

從八姨婆那裏,我還知道,外婆自生下那天起,就是她母親最寵愛的女兒……

但她18歲那年,就遠離了母親。

她走了,從此不再回歸,與母親也成了永恒的離別。

哦,外婆,從那時候起,你便開始割舍著心中摯愛的親情——你所選擇的事業總是需要你忍痛割舍:作為女兒,你必須割舍孝母之心;作為妻子,你必須割舍對丈夫的眷戀;作為母親,你必須割舍與兒女的骨肉之情……為了你心中執著的理想——那滲透你血液中的信念,你拋棄了一個女性本應擁有的一切,直到寶貴的青春和生命!

你的一生太短太短,承受的卻太多太多。

說起外婆的母親——我的太姥姥,為了對她瞞著外婆的死訊,外婆的兄弟姐妹們撒了多少謊,編了多少美妙的故事。

當年,外公將外婆就義的消息告訴她的大哥唐義精,唐義精把弟妹們找來,把這消息告訴大家,兄妹們聽了,抱頭痛哭不已,卻又懷著巨大的悲痛商議,為了年邁體弱的母親的健康,萬萬不可將義貞的死訊讓母親知道。兄妹們含淚商定的辦法是:假造義貞給母親的信。

果然,母親隔時就會收到“貞兒”的“來信”。母親不識字,這些“來信”全由兒女們念給她聽。每封“信”都告訴有“孩兒平安無事,您老不必掛念”的消息,以及撒嬌的語言,生動的打趣。苦苦思念著女兒的母親每逢聽到“貞兒”的“來信”,臉上就會浮起寬慰的笑,聽到高興處,還會樂得合不攏嘴。可是兄妹們看到母親的笑臉,心中就像刀剜般的痛苦,還有那負罪般的內疚——他們是在欺騙母親呀!可是又不能不騙。每逢要製造和念讀“貞兒”的來信時,家中的空氣就變得分外沉悶,兄妹們的心頭的陰霾就更加濃重。

多少年來,可憐的太姥姥就是靠那些“信”維係著一個夢想……

直到解放後,人們才告知太姥姥關於貞兒早已犧牲的真相,她明白這一真相後,悲慟得昏厥過去……從此,家人不敢在她老人家麵前提兩個名字:義貞和葉坪。逢年過節組織上來慰問烈屬,太姥姥就坐在裏屋不出來,由家人接待來訪者。慰問的點心和水果,她一口也不吃,還整天沉默不語——她老人家心裏苦呀!她思念女兒,思念外孫女,她的思念壓在心底幾十年、半輩子,臨終也沒有得到過葉坪的消息。1961年,她帶著這種思念,帶著永遠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外婆,你是熱愛生命的,你活著,就活得生氣勃勃。

婚禮上你穿起紅絲絨旗袍,那鮮麗的光輝不就是你內心生命激情的火焰——那是青春的火焰、愛的火焰,是憧憬美好未來的火焰……

你不懼怕死,但你也是留戀生的。

在陳六的回憶中,不是說到:當你們覺到九死一生時,也曾相擁而哭嗎?

你不是跟陳六說:如果還能生存的話,就還有夫妻相會、兒女團圓嗎?

你是留戀生的,卻又勇敢地迎接了死。

這正是你的豪壯之處。

留取丹心照汗青。你把熱血灑在了大地,培植人間的自由之花……

細雨霏霏的清明時節,母親與我在小定舅舅的帶領下,來到了當年外婆壯烈就義之地——下賴壩河灘。

深深的河溝,厚厚的綠苔,湍急的流水……

它流去了多少歲月?

河溝延伸出一大片幹涸的河灘,有亂石陳鋪,有茅草叢叢,也有綠菜茵茵。

一位引路的村幹部告訴我們,每年山洪暴漲的月份,大水就會淹沒整個河灘。

但卻抹不去土地的記憶。

一塊被雨水淋濕的木牌標示出當年外婆被殘殺和掩埋的位置。

我們在木牌前站立,默默地致哀。

近旁,有一個砍去了樹幹的板栗樹兜,在它的一圈年輪裏,記載著一個血淋淋的早晨……

那一個早晨,我們的親人——外婆她在這裏喋血……

我環視寬廣的河灘,眼前又浮現那慘烈的場景……我閉上了眼睛,卻仍然感覺到:有一片殷紅,慘烈而又豪壯,在黑暗中噴濺、漫湧、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