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初中還沒有畢業,怎麼就讓他去上班?今年剛十五吧?”
“生月剛過!如果等到畢業,就得跟大夥一起下鄉。你看看咱家這情況,離不開人。能先在廠裏找個工作,就不下鄉了。下班回家來,還能幫我照顧你姥姥和這兩個小的。特別是自‘那件事’以後,他一直不願到學校去,我也沒有勉強他。還多虧你上次回來開導他。”
黃山芸乍一聽到大表弟已經上班的消息,覺得很意外和不可思議,大表弟還是一個孩子,怎麼能讓他去挑家庭的生活重擔呢?但是,當姨提到他在中學裏挨鬥挨打的那件事,即刻理解了。山芸懂得姨的心情,她受人冷落也好,下放調動也好,甚至挨批鬥都不埋怨。但那次對長長的批鬥會,卻是姨最大的傷痛。兒女有啥錯?他們對父母、對家庭出身能選擇嗎?為什麼孩子要因父親的行為而受到屈辱和人身摧殘呢?姨對大兒子拒絕再到學校去,一點都不責怪。山芸轉而讚同姨這種無奈中的選擇,覺得這既能讓長長有一個醫治心靈創傷的新環境,又能給家裏增加點收入。
姨對工作,總是兢兢業業,看病細心謹慎,沒有絲毫馬虎;對人總是謙和友善,與世無爭。這並不是被造反派“隻許你規規距距,不許你亂說亂動”的吼聲嚇的,而是打一開始參加工作,她就形成了這樣的習慣。姨下放到秦都棉紡廠後,她的家庭背景情況廣為人知。而她的醫德和技術水平,也同樣廣為人知,醫院的同仁和患者都很認可。她在單位裏從不求人,可是漸漸地越來越多的患者或家屬卻願意和她接近。逢年過節,有的人還到家裏看望老人和孩子。所以,廠裏紅衛兵在醫院和學校裏揪鬥他們母子後,革委會裏就有人出麵阻擋了。這一年,不但沒有人再找麻煩,而且還時常有患者家屬主動給她幫忙。長長能在車間上班,就是廠裏一位領導在小孫子病愈後,直接插手經辦的。
山芸感到很欣慰,又想到姨說的家裏今年另一件帶有轉機性質的大事——-姨夫今年年底刑滿釋放回家。到時候,姨的苦日子就算熬到頭了,自己也會減少一份牽掛。她隨即問姨:
“姨夫回來後還在原單位上班?”
“應該是吧!”
“工資能給多少?”
“判刑以前,他的工資在他們中學裏是最高的。回來後,還不知道能給到哪一級。不管哪一級,一家人總是團聚了,家裏有事,我也有個人可商量,長長總還是個孩子。”
山芸明白,姨最渴望的是家庭親人的團聚,兩個小表弟從記事起還沒有見過爸爸。
下午姨又去上班了,山芸在家裏把門外木箱裏剩的白菜幫子洗好,在小廚房找出點蝦皮,把鐵絲般又硬又韌的粉條泡了、煮了,準備蒸包子。圓圓一直圍著湊熱鬧,方方從學校回來不久長長也提前從車間回家。他們都圍著二姐說長道短,都知道每當二姐回家來就要改善生活,而且還會告訴他們許多高興事,不像三姐總是和他們一樣當聽眾。
黎明時分,周伊波在家裏告別母親和妹妹、弟弟,背起小紅木箱,提著帆布袋出門。在昏暗的路燈下,走過環城路,從火車站坐上公共汽車到了南門外。
城牆根的駝鈴聲已經消失多年,環城路上早已不再有騾馬的身影,即使在深秋、初春,古城上空也絕少聽見雁群的嘎嘎長鳴;隻是在幾個城門樓上,一代代繁衍著成群的小燕子,那裏沒有鷂鷹阻止它們上下翻飛,它們的排泄物,一片片、一層層粘在城牆的磚壁上;飛舞的蜻蜓、蚊蠅,在陽光下陪伴著護城河的汙水;河邊雜亂的草叢中蹦達著螞蚱、螳螂;林木的枝葉遮掩著路道,葉枝上難以計數的鳴蟬不住地叫著“知了!知了!”
周伊波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和它們一樣,是群盲。大學都畢業了,知了些啥?”父親失蹤後,費盡了心思去尋找、托人打聽,卻是一無所獲。母親去問中心店和飯店的人,他們隻說“還在隔離審查著”,他們的態度仍然嚴厲、冷漠,隻是沒有人再說,中心店和飯店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地方”。
周伊波小時候看到的城牆、亭台樓閣、深宮大院,甚至那遙不可測的藍天,都換了容顏,沒有了神秘感,連心中蕩漾著的對未來朦朧憧憬和神往也消失了。他心中激蕩著的是一首百唱不厭的旋律,“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裏需要到哪裏去,哪裏需要哪安家。”當他掏出來董國峻的信,想再看一眼他信中所描述的現實和未來時,信封上一個年輕人在草原上騎馬揚鞭的插畫和下麵“好兒女誌在四方”一行字,又一次映入他的眼簾,讓他胸中又升騰起了以天下為己任的豪邁氣概。